慎疾芻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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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疾芻言

作者
徐大椿
朝代
年份
公元1767年
底本
清道光戊申28年本(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掃描本

醫能衛人之生,故天下不可無醫;其或促人之命,則天下又不如無醫。盧、扁已往,方術多岐,家自為說,人自為書,雖各有所偏,未能一致,而苟能深明乎一家之說,則自有變通補救之方,要無貽害於斯世。近者以此為業,所學未精,遽思謀利,庸醫遍天下,而生人之壽考者寡矣!僕閱世已深,見夫男子癆瘵、婦人胎產、小兒驚痘,三者之死,尤可慘傷。當其危急時,醫者云舍此無療病之方,病家云不服亦同歸於死也,卒服其方而仍不免於死。僕嘗疑之,而未敢以臆斷也。今見洄溪徐君所著《慎疾芻言》一書,始知向所見療病之法,各犯是書所忌,徐君已言之詳而戒之切矣。夫以不明醫理之人,處骨肉死生之際,藥亦悔,不藥亦悔,其心誠有難安者,得是書以示指南,庶幾不迷所往乎!余恨讀是書之晚,固願世之業醫者、療病者皆得早讀是書。乃郵歸故里,刊版以廣流傳榕城。刊是書者為徐君曾孫嶔,並書以貽之。

長沙彭蘊章撰

余弱冠時,家多疾病,先世所藏醫書頗多,因隨時翻閱,不過欲稍識方藥而已。循習漸久,乃上追《靈》、《素》根源,下沿漢、唐支派。如是者十餘年,乃注《難經》;又十餘年,而注《本草》;又十餘年,而作《醫學源流論》;又五年而著《傷寒類方》。五十年中,批閱之書約千餘卷,泛覽之書約萬餘卷,每過幾時,必悔從前疏漏,蓋學以年進也。乃世之醫者,全廢古書,隨心自造,以致人多枉死,目擊心傷。數年前曾作《芻言》一冊,欲以醒世而鮮克聽從。竊思生長聖朝,毫無益於此世,而半生攻苦,雖有著述幾種,皆統談醫學,無驚心動魄之語,足令人豁然開悟。因復摳心挖骨,即《芻言》原本,更加痛快剖悉,實因悲憫填胸不能自已,願覽者諒其苦心,虛懷體察,以之治人則敬慎可以寡過,以之治己則明哲可以保身。冀遇信從之有人,庶綿斯道於一線。

乾隆丁亥秋七月巧日 洄溪徐靈胎識

道光五年歲次乙酉夏五月既望曾孫嶔校刊

補劑

學問之道,必由淺入深,從未有淺近不知而專求怪僻者。況醫法一誤,必至傷生害命,尤不可不慎也!夫所謂淺近者,如傷風則防風、荊芥,感寒則蘇葉、蔥頭,咳嗽則蘇子、杏仁,傷食則山楂、神麯,傷暑則香薷、廣藿,瘧疾則柴胡湯加減,痢疾則黃芩湯加減,婦人則四物湯加減,小兒則異功散加減。此皆歷聖相傳之定法,千古不能易也。至於危險疑難之症,則非此等藥所能愈,必博考群方,深明經絡,實指此病何名,古人以何方主治而隨症加減。今則以古聖之法為卑鄙不足道,又不能指出病名,惟以陽虛、陰虛、肝氣、腎弱等套語概之,專用溫補,以致外邪入里。馴至不救;間有稍馴謹之人,起病時仍用切近之藥一二劑,未即有效,即轉而改為溫補。不思病之中人,愈必有漸,不可因無速效而即換方也。況所服之方,或未盡善,不思即於前方損益萬妥,而遽求變法,又不肯先用輕淡之劑探測病情,專取性雄力厚之品,大反前轍,必至害不旋踵。總由胸無定見之故。當思人之有病,不外風、寒、暑、濕、燥、火為外因,喜、怒、憂、思、悲、驚、恐為內因,此十三因,試問何因是當補者?!

大凡人非老死即病死,其無病而虛死者,千不得一,況病去則虛者亦生,病留則實者亦死。若果元氣欲脫,雖浸其身於參、附之中,亦何所用?乃謬舉《內經》曰:「邪之所湊,其氣必虛。」氣虛固當補矣,所湊之邪不當去耶?蓋邪氣補住則永不復出,重則即死,輕則遷延變病;或有幸而愈者,乃病輕而元氣漸復,非藥之功也。

余少時見問疾者,聞醫家已用補藥則相慶病者已愈,今則病勢方張,正群然議進參、附、熟地,豈不可駭!其始也,醫者先以虛脫嚇人,而後以補藥媚人。浙江則六味、八味湯加人參、麥冬等藥;江南則理中湯加附、桂、熟地、鹿茸、臍帶等藥。於是人人習聞,以為我等不怕病死,只怕虛死。所以補藥而死,猶恨補之不早、補之不重,並自恨服人參無力,以致不救。醫者虛脫之言,真有先見之明,毫無疑悔。若服他藥而死,則親戚朋友,群詬病家之重財不重命,死者亦目不能瞑。醫者之罪,竟不勝誅矣!所以病人向醫者述病,必自謂極虛,而傍人代為述病,亦共指為極虛,惟恐醫者稍用攻削之劑,以致不起,或有稍識病之醫,即欲對症擬方,迫於此等危言,亦戰戰兢兢,擇至補之藥,以順其意,既可取容,更可免謗,勢使然也。此風之起,不過三十餘年,今則更甚,不知何時而可挽回也?!

用藥

醫道起於神農之著《本草》,以一藥治一病,但一病有數症(統名為病,如瘧、痢之類;分名為症,如瘧而嘔吐、頭疼,痢而寒熱、脹痛之類)。後之聖人取藥之對症者,合幾味而成方,故治病必先有藥而後有方。方成之後,再審其配合之法,與古何方相似,則云以某方加減。並非醫者先有一六味、八味、理中等湯橫於胸中,而硬派人服之也。至其辨症用藥之法,如有人風、寒、痰、食合而成病,必審其風居幾分?寒居幾分?痰、食居幾分?而藥則隨其邪之多寡以為增減,或一方不能兼治,則先治其最急者,所以無一味虛設之藥,無一分不斟酌之分兩也。況醫之為道,全在自考,如服我之藥而病情不減,或反增重,則必深自痛懲,廣求必效之方而後已,則學問自能日進;若不論何病,總以幾味溫補投之,愈則以為己功,死則以為病本不治,毫無轉計,此則誤盡天下而終身不自知也,又其所名陳方者,用柴胡一味即名柴胡湯,用大黃一味即名承氣湯,於古人制方之義全然不知,隨其口之所指而已。其醫案,則襲幾句陰陽虛實、五行生剋籠統套語,以為用溫補之地,而文人學士又最易欺,見有陰陽、五行等說,即以為有本之學,深信不疑。其人亦自詡為得醫學之捷徑,將千古聖人窮思極想,所制對症之方數千首,皆不必問而已稱名醫矣!夫醫者欲道之行,相習成風,猶無足怪。獨是閒居涉獵之人,亦俱蹈襲此等謬說,與醫者同聲合氣,親知家有病,即往幫助醫者,用危言拿住本家,使之不得不用溫補貴重之藥,以明關切,因而致死。死則以為用此等藥原未嘗云病者服之必效,不過如此門第之家,於理不該服價賤之藥耳!若已生疾,又有人亦以此法斃之,真屬可憫!數十年前亦有涉獵醫學者,頗能辨別藥性,博覽經方,今乃相率而入於魔道,其始起於趙養葵、張景岳輩,全不知古聖制方之義,私心自用,著書成家,彼亦不知流弊至於此極也。我知天心仁愛,其轉移必不久矣。

中風

中風,北人多屬寒,宜散寒,南人多屬火、宜清火,而祛風、消痰則南北盡同。古方自仲景候氏黑散、風引湯而外,則續命湯為主方。續命湯共有數首,不外驅風,其隨症加減,皆有精義。從未有純用溫熱滋補,不放風寒痰火一毫外出,以致重病必死,輕病則使之不死不生。惟日服人參以破其家而戀其命,最可傷也!又有稍變其說者用地黃飲子,以為得陰陽兼補之法,亦大謬也。此方乃治少陰氣厥不至,舌喑足痿,名曰痱症,乃純虛無邪,有似中風,與風寒痰火之中風正相反,劉河間之書可考也。乃以此方治有邪之中風,其害相等。余每年見中風之症,不下數十人,遵古治法,十愈八九,服溫補藥者,百無一愈,未甚服補藥者,尚可挽回;其不能全愈,或真不治者,不過十之一二耳!奈何一患此症,遂甘心永為廢人,旁人亦視為必不起之症,醫者亦惟令多服重價之藥,使之直得一死而可無遺憾,豈不怪哉!願天下之中風者,斷勿以可愈之身,自投於必死之地也。

咳嗽

咳嗽由於風寒入肺,肺為嬌臟,一味誤投,即能受害。若用熟地、麥冬、萸肉、五味等滋膩酸斂之品補住外邪,必至咯血、失音、喉癬、肛癰、喘急、寒熱,近者半年,遠者三年,無有不死。蓋其服此等藥之日,即其絕命之日也。間有見幾而停藥者,或能多延歲月,我見以千計。故今之吐血而成癆者,大半皆由咳嗽而誤服補藥所致也。或云五味子乃仲景治嗽必用之藥,不知古方之用五味必合乾薑,一散一收,以治寒嗽之症,非治風火之嗽也,況加以熟地、麥冬,則受禍尤烈。又嗽藥中多用桔梗,桔梗升提,甘桔湯中用之以載甘草上行,治少陰之喉痛,與治嗽宜清降之法非宜,服者往往令人氣逆痰升不得著枕。凡用藥當深知其性而屢試屢驗,方可對病施治,無容冒昧也。

吐血

五十年前,吐血者絕少,今則年多一年。其症本皆可愈,而多不治者,藥誤之也。蓋血症因傷風咳嗽而起者,十之七八,因虛勞傷損而起者,十之一二。乃醫者概以熟地、人參、麥冬、五味等滋補酸斂之藥,將風火痰瘀俱收拾肺管,令其咳嗽不止,元氣震動,津液化痰,不死何待?凡風寒補住,必成癆病,無人不知,今竟無一人知之矣。蓋吐血而嗽者,當清肺降氣,略進補陰之品;其不嗽者,乃喉中之絡破,故血從絡出,並不必服藥,其甚者,只取補絡之藥以填損處,自可除根,即不服藥,亦能自愈,歷試不爽。乃病者進以不服藥之說,則雖或面從,背後必非笑隨之,進以熟地、麥冬、人參、五味等藥,則甘心就死。前者死矣,後者復然,豈非命乎!

中暑

暑字之名義,與寒字相反,乃天行熱毒之病也。其症脈微少氣,煩渴燥熱,甚則手足反冷。若其人汗出不止,用人參白虎湯主之,如或身熱、腹痛、脹滿、嘔吐、瀉痢、厥冷,則名熱霍亂,人參斷不可用,當用香薷飲、藿香正氣散主之,皆治暑之正法也。若《傷寒論》中又有寒霍亂一症,此乃寒邪入陰,用理中湯主之。此治寒霍亂之法也,與暑熱之霍亂,絕不相干。乃後之醫書,於熱霍亂門中附入寒霍亂一方,名大順散,用肉桂、乾薑,即理中湯之變法。其方下亦註明治夏月傷冷飲之症,其說甚明。乃昏昧之人,耳聞有此方,竟以之治暑熱之霍亂,以示奇異。其死也,宛轉呼號,唇焦舌裂,七竅見血;熱歸於內,則手足反冷,而脈微欲絕,所謂熱深厥亦深也(手足冷謂之厥,厥者逆也)。乃病者、醫者不知此理,以為服熱藥而更冷,其為陰症無疑。故目睹其慘死而無所悔,以後復治他人,熱藥更加重矣。與治暑熱痢者之用四逆湯,其害正同。舉世盡以為必當如此,雖言不信也。

痢疾

痢有數種,誤治則生死立判。凡脾氣不實,飲食不化,晝夜無度,無紅白積者,此為脾瀉,其方不一,當隨症施治。若傷寒傳入陰經,下痢清穀,脈微厥冷,此為純陰之危症,非參、附、乾薑不治,患此者絕少。若夫夏秋之月,暑邪入腑,膿血無度,此名滯下;全屬暑熱之毒,蒸腸爛胃,與陰寒之痢,判若水火。仲景以黃芩湯為主而因症加減,此千古不易之法。今乃以暑毒熱痢,俱用附、桂、薑、茸,始則目赤、舌焦,號痛欲絕,其色或變如豆汁,或如敗肝,熱深厥深,手足逆冷,不知其為熱厥,反信為真寒,益加桂、附,以至胃爛腸裂,哀號宛轉,如受炮烙之刑而死。我見甚多,惟有對之流涕。更有用六味湯及參、耆等補藥者,於久痢虛乏之人,或有幸中,若邪氣未清,非成痼疾,即至不救。蓋治痢之方甚多,博考古書,自能窮其變化,何得以不入痢症之藥,每投必誤也。

陰症

六淫之邪,不但暑、燥、火固屬乎熱,即風、寒、濕亦變為熱。經云:「熱病者,皆傷寒之類也。」又云:「人之傷於寒也,則為病熱。」故外感總以散熱為治;惟直中陰經之傷寒,必現脈緊便青,畏寒倦臥,不喜飲,舌無胎,種種寒象,當用溫散,此千不得一者也。何近日之醫,舉天下寒熱雜感,病勢稍重者,皆指為陰症,即用參、附、薑、桂,服後而熱更甚,並不疑為熱藥之故,即用熟地、麥冬等,以為補陰配陽之法,竟忘其為外感矣!要知陰症無發熱之理,間有寒極似陽而外現熱症者,其內症必現種種寒象,然亦當驅散其寒,如麻黃附子細辛湯之類,亦並無補寒之法也。乃以溫熱之邪,硬派作陰症而全用溫補,真千古之奇聞也。又有以夢泄、房勞之後而得外感者為陰症,更屬笑談。夫邪果入陰經,即無房勞等事,亦屬陰症;如邪不入陰經,則自有本症治法,與陰何干?若云外邪乘虛入腎,則尤當急驅腎中之邪,豈可留邪爍腎?又有用熱藥之後,其熱勢益增,忽轉而改用大寒,乃是以藥試病矣。要知一病有一病之方,豈無對病和平之藥,乃始投之火即轉而投之水何也?然其死也,病家不咎熱藥之誤,而咎寒藥之誤何也?蓋人之死也必漸冷,服熱藥而反冷,則信以為非藥之故;若服寒藥而冷,則明明以藥使之冷矣。故熱藥之殺人不覺,而寒藥之殺人顯然,所以醫者寧可用補用熱,雖死而猶可免咎也。

老人

能長年者,必有獨盛之處。陽獨盛者,當補其陰;陰獨盛者,當益其陽。然陰盛者十之一二,陽盛者十之八九。而陽之太盛者,不獨當補陰,並宜清火以保其陰。故老人無不頭熱、耳聾、面赤、便燥,現種種陽症。乃醫者為老人立方,不論有病無病,總以補陽為主,熱盛生風,必生類中等病,是召疾也。若偶有風寒痰濕等因,尤當急逐其邪,蓋老年氣血不甚流利,豈堪補住其邪,以與氣血為難。故治老人之有外感者,總與壯年一例,或實見其有虛弱之處,則用輕淡之品而量為補托。若無病而調養,則當審其陰陽之偏勝而損益使平。蓋千年之木,往往自焚;陰盡火炎,萬物盡然也。故治老人者,斷勿用辛熱之藥,竭其陰氣,助其亢陽,使之面紅、目赤、氣塞、痰壅、脈洪、膚燥,當耆艾之年,而加以焚如之慘也。

婦人

婦人懷孕,胞中一點真陽,日吸母血以養,故陽日旺而陰日衰。凡半產滑胎,皆火盛陰衰,不能全其形體故也。近人有胎前宜涼之說,頗為近理。至於產後則陰血盡脫,孤陽獨立,臟腑如焚,經脈如沸,故仲景專以養血消瘀為主,而石膏、竹茹亦不禁用,余每遵之,無不立效。乃近人造為產後宜溫之邪說,以薑、桂為主藥。夫果陰陽俱脫,脈遲畏寒,血水淋漓,面青舌白,薑、桂亦有用時;乃血干火燥,純現熱症,亦用熱藥,則經枯脈絕,頃刻而斃,我見以百計。更有惡露未淨,身熱,氣塞,煩躁,不寐,心煩,腹痛,皆由敗血為患,亦用薑、桂,助其火而堅其瘀,重則即死,輕則變成蓐勞。世之所謂女科名家,一例如此。蓋胎產乃天地生育之機,絕少死症,其死皆藥誤也。造為此等邪說者,九死不足以蔽其辜。又胎產藥中,不用生地而用熟地,亦全失用藥之理,不可不思也。

小兒

小兒之疾,熱與痰二端而已。蓋純陽之體,日抱懷中,衣被加暖,又褪褓之類,皆用火烘,內外俱熱;熱則生風,風火相煽,乳食不歇則必生痰;痰得火煉則堅如膠漆,而乳仍不斷,則新舊之痰日積,必至脹悶啼哭,又強之食乳,以止其啼,從此胸高氣塞,目瞪手搐,即指為驚風,其實非驚,乃飽脹欲死耳!此時告其父母,令減衣停乳,則必大慍,謂虛羸若此,反令其凍餒、無不唾罵;醫者亦不明此理,非用剛燥之藥,即用參、耆滋補,至痰結氣凝之後,則無可救療。余見極多,教之適其寒溫,停其乳食,以清米飲養其胃氣,稍用消痰順氣之藥調之。能聽從者,十愈八九;其有不明此理,反目為狂言者,百無一生。

至於痘科,尤屬怪誕,痘為小兒之所必不免,非惡疾也。當天氣溫和之時,死者絕少,若大寒大暑,其元氣虛而稠密者,間有不治。其始欲透發,其後欲漿滿,皆賴精血為之。乃未發以前即用大黃、石膏數兩,以遏其生髮之機而敗其元氣,既而即用蚯蚓數十,蠐螬數個,及一切大寒大熱之品,如蜈蚣、蠍子、雞頭、豬尾之類,又將地丁、銀花等粗糲之品數兩,煎汁而灌之,增其毒而倒其胃,此等惡物,即令醫者自服之,亦必胃絕腸裂,況孩提乎!凡用此等藥者,必預決此兒死於何日,十不失一,其父母翻盛稱其眼力不爽,孰知其即死於彼所用之藥也。或有元氣充實,幸而不死者,遂以為非此等大藥不能挽回,而人人傳布,奉為神方矣!更可異者,強壯之年,醫者黃芩、麥芽,俱不敢用,以為克伐;孩提之子則石膏、大黃,成兩成斤,毫不顧慮,至此而極,無奈呼天搶地以告人,而人不信也。

又有造為螳螂子之說者,割開頤內,取出血痰。此法起於明末海濱妖婦騙財之法,惟蘇、鬆二處盛行,割死者甚眾。蓋小兒有痰火者,吃乳數日,必有一二頤腫,厭食,名曰妒乳。用薄荷、朴硝為末,搽一二次即愈,即不治亦愈。至所割出之痰塊,或大或小,人因信之。不知頤內空虛之處,人人有此,割則復生,並非病也。不然,何以普天下之小兒,從未有患螳螂子而死者,獨蘇、鬆有此病耶?此亦一害,故並及之。

外科

治外科,始起欲其不大,將成欲其不痛。大則傷肌爛膚,腐骨穿筋,難以收口;痛則衝心犯胃,耗血亡津,惡症叢生矣。故始起之時最重圍藥,束其根盤,截其餘毒,則頂自高而膿易成,繼則護心托毒治其內,化腐提膿治其外,自然轉危為安。乃始則不能束毒使小,又無護心定痛之方,惟外用五灰、三品,內服桂、附熱毒等藥,必至腐腸爛肉,更輕用刀針。割肉斷筋,以致呼號瞀亂,神散魂飛,宛轉求死,仁人之所不忍見也。況癰疽用刀太早,最難生肌收口。凡毒藥刀針,只宜施於頑肉老皮,余者自有提頭呼膿之法,至於惡肉,自有消腐化水之方,故能使患者絕無痛苦,收功速而精神易復。乃此等良法,一切不問。豈傳授之不真,抑或別有他念也。更可駭者,瘡瘍之症最重忌口,一切鮮毒,毫不可犯,無書不載。乃近人反令病者專服毒物,以為以毒攻毒。夫解毒尚恐無效,豈可反增其毒,種種謬誤,不可殫述。間有患外症之人,若用安穩治法,全不以為妙,用毒藥刀針者,血肉淋漓,痛死復活,反以為手段高強,佩服深摯,而遍處薦引。因知疾痛生死,皆有定數,非人所能自主,而醫者與病人以苦楚,亦病者有以召之也。

治法

凡病只服煎藥而愈者,惟外感之症為然,其餘諸症,則必然丸、散、膏、丹、針、灸、砭、鐮,浸洗、熨、溻,蒸、提、按摩等法,因病施治。乃今之醫者,既乏資本,又惜功夫,古方不考,手法無傳,寫一通治煎方,其技已畢。而病家不辭遠涉,不惜重聘,亦只求得一煎方,已大滿其願。古昔聖人窮思極想,製造治病諸法,全不一問,如此而欲愈大症痼疾,無是理也。所以今人患輕淺之病,猶有服煎藥而愈者,若久病大症,不過遷延歲月,必無愈理也。故為醫者,必廣求治法,以應病者之求。至常用之藥,一時不能即合者,亦當預為修制,以待急用,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奈何欲施救人之術,而全無救人之具也。

製劑

古時權量甚輕:古一兩,今二錢零;古一升,今二合,古一劑,今之三服。又古之醫者,皆自採鮮藥,如生地、半夏之類,其重比干者數倍,故古方雖重,其實無過今之一兩左右者。惟《千金》、《外臺》間有重劑,此乃治強實大症,亦不輕用也。若宋、元以來,每總制一劑,方下必注云:每服或三錢,或五錢。亦無過一兩外者,此煎劑之法也。末藥則用一錢匕;丸藥則如桐子大者十丸,加至二三十丸。試將古方細細考之,有如今日之二三兩至七八兩之煎劑乎?皆由醫者不明古制,以為權量與今無異,又自疑為太重,為之說曰:今人氣薄,當略為減輕。不知已重於古方數倍矣,所以藥價日貴而受害愈速也。又有方中熟地用三四兩,余藥只用一二錢者,亦從無此輕重懸殊之法。要知藥氣入胃,不過藉此調和氣血,非藥入口即變為氣血,所以不在多也。又有病人粒米不入,反用膩隔酸苦腥臭之藥,大碗濃煎灌之,即使中病,尚難運化,況與相反之藥,填塞胃中,即不藥死,亦必灌死,小兒尤甚。又不論人之貧富,人參總為不祧之品。人情無不貪生,必竭蹶措處,孰知反以此而喪其身,其貧者送終無具,妻子飄零,是殺其身而並破其家也。我少時見前輩老醫,必審貧富而後用藥,尤見居心長厚,況是時參價猶賤於今日二十倍,尚如此謹慎,即此等存心,今人已不逮昔人遠矣!

煎藥服藥法

煎藥之法各殊:有先煎主藥一味,後入余藥者,有先煎眾味,後煎一味者,有用一味煎湯以煎藥者;有先分煎,後並煎者;有宜多煎者(補藥皆然);有宜少煎者(散藥皆然);有宜水少者;有不煎而泡漬者;有煎而露一宿者;有宜用猛火者;有宜用緩火者;各有妙義,不可移易。今則不論何藥,惟用猛火多煎,將芳香之氣散盡,僅存濃厚之質。如煎燒酒者,將糟久煮,則酒氣全無矣,豈能和營達衛乎?須將古人所定煎法,細細推究,而各當其宜,則取效尤捷。

其服藥亦有法。古方一劑,必分三服,一日服三次;並有日服三次,夜服三次者。蓋藥味入口,即行於經絡,驅邪養正,性過即已,豈容間斷?今人則每日服一次,病久藥暫,此一暴十寒之道也。又有寒熱不得其宜,早暮不合其時,或與飲食相雜,或服藥時即勞動冒風,不惟無益,反能有害。至於傷寒及外症痘症,病勢一日屢變,今早用一劑,明晚更用一劑,中間間隔兩晝一夜,經絡已傳,病勢益增矣。又發散之劑,必暖覆令汗出,使邪從汗散;若不使出汗,則外邪豈能內消?此皆淺易之理,醫家病家,皆所宜知也。又惡毒之藥,不宜輕用。昔神農遍嘗諸藥而成本草,故能深知其性。今之醫者,於不常用之藥,亦宜細辨其氣味,方不至於誤用。若耳聞有此藥,並未一嘗,又不細審古人用法,而輒以大劑灌之,病者服之苦楚萬狀,並有因此而死者,而已亦茫然不知其何故;若能每味親嘗,斷不敢冒昧試人矣。此亦不可不知也。

延醫

疾病為生死相關,一或有誤,追悔無及。故延醫治病,乃以性命相托也,何可不加意慎擇!如無的確可信之人,寧可不服藥以待命。乃世人獨忽於此,惟以耳為目,不考其實學何如?治效何若?聞人稱說,即延請施治,服藥無效,毫不轉念,甚而日重一日,惟咎已病之難痊,不咎醫者之貽誤。孰知藥果中病,即不能速愈,必無不見效之理,不但服後奏功,當服時已有可徵者。如熱病服涼藥,寒病服熱藥之類,聞其氣已馨香可愛,入於口即和順安適;如不中病之藥,即聞其氣已厭惡,入於腹必懊憹。《內經》云臨病人問所便,此真訣也。今人則信任一人,即至死不悔,其故莫解,想必冥冥之中,有定數也。又有與此相反者,偶聽人言,即求一試,藥未盡劑,又易一醫,或一日而請數人,各自立說,茫無主張。此時即有高明之人,豈能違眾力爭,以遭謗忌,亦惟隨人唯諾而已。要知病之傳變,各有定期,方之更換,各有次第,藥石亂投,終歸不治,二者事異而害同。惟能不務虛名,專求實效,審察精詳,見機明決,庶幾不以性命為兒戲矣!

秘方

古聖設立方藥,專以治病,凡中病而效者,即為秘方,並無別有奇藥也。若無病而服藥,久則必有偏勝之害,或有氣血衰弱,借藥滋補,亦必擇和平純粹之品,審體氣之所偏而稍為資助。如世所為秘方奇術、大熱大補之劑,乃昔人所造以欺人者,無不傷生。更有一等怪方,乃富貴人賄醫所造者。余曾遇一貴公子,向余求長生方,余應之曰:公試覓一長生之人示我,我乃能造長生之方;若長生者無一人,則天下無長生之方矣。其人有慍色。是時適有老醫在其家,因復向老醫求得之。乃傲余曰:長生方某先生已與我矣,公何獨吝也?余視其方,乃聚天下血肉溫補之藥,故難其製法,使耳目一新者。余私謂老醫曰:先生之長生方,從何傳授?老醫曰:子無見哂,子非入世行道之人耳!凡富貴之人,何求不得,惟懼不能長生縱欲耳,故每遇名醫,必求此方,若長生方不知。何以得行其道?我非有意欺彼,其如欲應酬於世,自不得不然耳!後果得厚酬。余因知天下所傳秘方,皆此類也。此即文成五利之餘術,萬勿以為真可以長生也,速死則有之耳!識此,以醒世之求長生而覓秘方者。

詭誕

醫藥為人命所關,較他事尤宜敬慎。今乃眩奇立異,竟視為兒戲矣!其創始之人,不過欲駭愚人之耳目,繼而互相效尤,竟以為行道之捷徑,而病家則以為名醫異人之處在此,將古人精思妙法,反全然不考,其弊何所底止?今略舉數端於下。

人中黃 腸胃熱毒,偶有用八丸散者。今入煎藥,則是以糞汁灌人而倒其胃矣。

人中白 飛淨入末藥,若煎服,是以溺汁灌人矣。

鹿茸、麋茸俱入丸藥,外症、痘症偶入煎藥。又古方以治血寒久痢。今人以治熱毒時痢,腐腸而死。

河車、臍帶補腎丸藥偶用。今入煎劑,腥穢不堪。又臍帶必用數條,肆中以羊腸、龜腸代之。

蚌水 大寒傷胃。前人有用一二匙,治陽明熱毒。今人用一碗半碗,以治小兒,死者八九。

蚯蚓 痘症用一二條,酒沖,已屬不典。今用三四十條,大毒大寒,服者多死。

蜈蚣、蠐螬(即桑繭)、蠍子、胡蜂 皆極毒之物,用者多死,間有不死者幸耳!

石決明(眼科磨光鹽水煮,入末藥。今亦以此入一切煎劑,何義?)

白螺殼 此收濕摻藥。亦入煎劑,其義何在?

雞子黃 此少陰不寐引經之藥。今無病不用。

燕窠、海參、淡菜、鹿筋、醜筋、魚肚、鹿尾此皆食品,不入藥劑。必須洗浸極淨,加以薑、椒、蔥、酒,方可入口。今與熟地、麥冬、附、桂同煎,則腥臭欲嘔。

醋炒半夏、醋煅赭石、麻油炒半夏 皆能傷肺,令人聲啞而死。

橘白、橘內筋、荷葉邊、枇杷核、楂核、扁豆殼此皆方書所棄。今偏取之以示異。

更有宜炒者反用生,宜切者反用囫圇,此類不可枚舉。

以上各種,其性和平者,服之雖無大害,亦有小損。至諸不常用及腥毒之物,病家皆不能炮製,必至臭穢惡劣,試使立方之人,取而自嘗之,亦必伸舌攢眉,嘔吐噦逆,入腹之後,必至脹痛瞀亂,求死不得,然後深悔從前服我藥之人,不知如何能耐此苦楚,恨嘗之不早,枉令人受此荼毒也。抑思人之求治,不過欲全其命耳!若以從未經驗之方,任意試之,服後又不考其人之生死而屢用之,則終身無改悔之日矣。嗟乎!死者已矣,孰知其父母妻子之悲號慘慼,有令人不忍見者乎?念及此,能不讀書考古,以求萬穩萬全之法者,非人情也。以上所指,皆近時之弊。若後世此風漸改,必不信世間有如此醫法,反以我言為太過者,豈知並無一語虛妄者乎!又有疑我為專用寒涼攻伐者,不知此乃為誤用溫補者戒,非謂溫補概不可用也。願世之為醫者,真誠敬慎,勿用非法之方,世之求治者,明察知幾,勿服怪誕之藥:則兩得之也。

宗傳

一切道術,必有本源,未有目不睹漢唐以前之書,徒記時尚之藥數種而可為醫者。今將學醫必讀之書並讀法,開列於下,果能專心體察,則胸有定見,然後將後世之書,遍觀博覽,自能辨其是非,取其長而去其短矣。

《靈樞經》此明經絡、臟腑之所以生成,疾病之所由侵犯。針灸家不可不詳考,方脈家略明大義可也。

《素問》 此明受病之源及治病之法,千變萬化,無能出其範圍。如不能全讀,擇其精要切實者,熟記可也。

《傷寒論》此一切外感之總訣,非獨治傷寒也。明於此,則六淫之病無不通貫矣。

《金匱》此一切雜病之祖方,其諸大症,已無不備。能通其理,天下無難治之病矣。

神農本草《神農本草經》止三百六十種,自陶宏景以後,藥味日增,用法益廣,至明李時珍《綱目》而大備。其書以本經為主,而以諸家之說附之。讀者字字考驗,則能知古人制方之妙義,而用之不窮矣。

《外臺秘要》、《千金方》二書彙集唐以前之經方、秘方,及婦科、兒科、外科無所不備,博大深微。必明乎《靈》、《素》、仲景之書,方能知所審擇,不至氾濫,而無所適從矣。

婦科、兒科 婦人除經、帶、胎、產之外,與男子同。小兒除驚、癇、痧、痘而外,與老壯同。所以古人並無專科,後人不能通貫醫理,只習經、產、驚、痘等方藥,乃有專科。若讀前所列之書,則已無所不能,更取後世所著《婦人良方》、《幼科新書》等參觀可也。

外科 其方亦具《千金》、《外臺》。後世方愈多而法愈備,如《竇氏全書》、《瘍科選粹》,俱可採取。惟惡毒之藥及輕用刀針,斷宜切戒。

《御纂醫宗金鑑》 源本《靈》、《素》,推崇《傷寒論》、《金匱要略》以為宗旨,後乃博採眾論,嚴其去取,不尚新奇,全無偏執,又無科不備,真能闡明聖學,垂訓後人。足徵聖朝仁民之術,無所不周。習醫者即不能全讀古書,只研究此書,足以名世。何乃不此崇信,而反從事於近世杜撰無稽之說也?

《慎疾芻言》一卷,凡十九篇,徐君靈胎所著。徐君初名大椿,更名大業,晚自號洄溪,吳江人,生有異稟。初學舉業,補邑諸生弗屑就,去而窮經;又好讀黃老、陰符、既益氾濫,凡星經、地誌、九宮音律、刀劍伎擊、勾卒嬴越之法,靡不通究,各有所述,而於醫理尤邃。其投藥造方,輒與人異。微士迮雲龍病,不言不食者六日,徐君按之曰:此陰陽相搏證也。投以劑,須臾再飲之以湯而躍然。張雨邨生子無肌膚,懼,欲棄之。徐君令以糯米作粉糝其體,裹以絹,埋土中,出其首,乳之兩日夜而皮生。任氏婦患風痹,兩股如針刺,徐君令作厚裀,遣干嫗挽持之,任其顛撲叫號,汗出始釋,竟勿藥而愈。市有好拳勇者與人角而受傷氣絕矣,徐君令覆臥之,拳擊其尻三,忽嘔黑血數升而蘇。其切脈能決人壽夭窮達,後皆驗。乾隆庚辰,詔訪海內名醫,有以徐君名薦者,高宗純皇帝欲官之,固辭歸。乾隆辛卯再召入京,年已七十有九,是冬卒於京師。詔賜白金,贈文林郎。徐君權奇,自喜舞槍奪槊,有不可一世之槩,晚益放達,自題墓門云:滿山靈草仙人藥,一徑青松處士墳。所著醫書如:《難經經釋》、《神農本草百種錄》、《醫學源流論》、《傷寒類方》等若干卷,皆行於世。是書之作,蓋有鑑於庸醫之誤人,救其失而補其漏,反復萬餘言,大聲疾呼,欲令人驚心動魄,豁然開悟。嗚呼!其用心可謂至矣!夫良醫之治疾也,多一良醫而得全者眾,少一庸醫而得全者尤眾。徐君是書,則可化庸醫為良醫,並可勿藥有喜也,其有功於時為何如邪?彭詠莪侍郎視學閩中,既刊行此書,郵寄京師,屬重付剞劂,以廣其傳。余考府志,諗徐君本末,因跋卷尾,俾讀者知其梗概云。

道光二十有八年戊中秋九月吳縣潘曾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