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十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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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十六卷

作者
陸懋修
朝代
底本
*《陆懋修医学全书·文十六卷》,中國中醫藥出版社,1999年,ISBN: 7801560124。

卷一·文一

史家之贊孫思邈曰:夫人之身出必有處,處非得已,貴為世補。余少問學鮮,經濟無補於世,退而求思邈之術,若有得焉。因取以名吾齋,而即以名吾書。

補《後漢書·張機傳》

張機,字仲景,南郡涅陽人也。靈帝時舉孝廉。在家仁孝,以廉能稱。建安中,官至長沙太守,在郡亦有治跡。博通群書,潛樂道術,學醫於同郡張伯祖,盡得其傳。總角時,同郡何永稱之,許為良醫。果精經方,有《寒食散論》,解寒食散寒食藥者。世莫知焉,或言華佗,或曰仲景。考之於實,佗之精微,方類單省,而仲景有侯氏黑散、紫石英方,皆數種相出入,節度略同,然則寒食、草石二方出自仲景,非佗也。且佗之為治,或刳斷腸胃,滌洗五臟,不純任方也。仲景雖精不及於佗,至於審方物之候,論草木之宜,亦妙絕眾醫。

昔神農嘗草而作《本經》,為開天明道之聖人。仲景、元化,起而述之。故仲景黃素,元化綠帙,並有名稱。而仲景論廣伊尹《湯液》為數十卷,用之多驗。既至京師為名醫,於當時稱上手。見侍中王仲宣,時年二十餘,曰:君有病,四十當眉落,半年而死。令服五石湯可免。仲宣嫌其言忤,受湯勿服。居三日,見仲宣,謂曰:服湯否?仲宣曰:已服。仲景曰:色候固非服湯之診,何輕命也。仲宣猶不信。後二十年果眉落,一百八十七日而死,終如其言。美哉乎!仲景之能候色驗眉也。

居嘗慷慨嘆曰:凡欲和湯合藥針灸之法,宜應精思。必通十二經脈,知三百六十孔穴,榮衛氣行,知病所在,宜治之法,不可不通。古者上醫相色,色脈與形不得相失。黑乘赤者死,赤乘青者生。中醫聽聲,聲合五音。火聞水聲,煩悶干驚。木聞金聲,恐畏相刑。脾者土也,生育萬物,回動四傍,太過則四肢不舉,不及則九竅不通。六識閉寒,猶如醉人,四季運轉,終而復始。下醫診脈,知病原由。流轉移動,四時逆順,相害相生,審知臟腑之微,此乃為妙也。又曰:欲療諸病,當先以湯盪滌五臟六腑,開通諸脈,治道陰陽,破散邪氣,潤澤枯朽,悅人皮膚,益人氣血。水能淨萬物,故用湯也。若四肢病久,風冷發動,次當用散。散能逐邪,風氣濕痹表裡移走居無常處者,散當平之。次當用丸。丸藥者,能逐風冷,破積聚,消諸堅癖,進飲食,調和榮衛。能參合而行之者,可為上工。故曰:醫者,意也。又曰:不須汗而強汗之者,出其津液,枯竭而死;須汗而不與汗之者,使諸毛孔閉塞,令人悶絕而死。不須下而強下之者,令人開腸洞泄,不禁而死;須下而不與下之者,令人心內懊憹,脹滿,煩亂,浮腫而死。不須灸而強與灸之者,令人火邪入腹,干錯五臟,重加其煩而死。須灸而不與灸之者,令人冷結重凝,久而深固,氣上衝心,無地消散,病篤而死。

以宗族二百餘口,死者三之二,傷寒居其七。乃引《陰陽大論》云:春氣溫和,夏氣暑熱,秋氣清涼,冬氣凜冽,此則四時正氣之序也。冬時嚴寒,萬類深藏,君子固密,則不傷於寒。觸冒之者,乃名傷寒耳。其傷於四時之氣者,皆能為病,以傷寒為毒者,以其最成殺厲之氣也。中而即病者,名曰傷寒。不即病者,寒毒藏於肌膚,至春變為溫病,至夏變為暑病。暑病者,熱極重於溫也。是以辛苦之人,春夏多溫熱病,皆由冬時觸冒寒冷所致,非時行之氣也。凡時行者,春時應暖而反大寒,夏時應熱而反大涼,秋時應涼而反大熱,冬時應寒而反大溫。此非其時而有其氣,是以一歲之中長幼之病多相似者,此則時行之氣也。又引《素問》黃帝曰:夫熱病者,皆傷寒之類。及人之傷於寒也,則為病熱。五百餘言為傷寒日數部。著論二十二篇,證外合三百九十七法,一百一十三方。自序之,其辭曰:余每覽越人入虢之診,望齊侯之色,未嘗不慨然嘆其才秀也。當今居世之士,曾不留神醫藥,精究方術,上以療君親之疾,下以救貧賤之厄,中以保身長全,以養其生。而但競逐榮勢,企踵權豪,孜孜汲汲,惟名利是務。崇飾其末,而忽棄其本,欲華其外而悴其內。皮之不存,毛將安附?進不能愛人知物,退不能愛躬知己。卒然遇邪風之氣,嬰非常之疾,患及禍至,而後震慄。身居危地,濛濛昧昧,戇若遊魂。降志屈節,欽望巫祝,告窮歸天,束手受敗。齎百年之壽命,將至寶之重器,委付庸醫,恣其所措。咄嗟喑嗚!厥身已斃,神明消滅,變為異物,幽潛重泉,徒為涕泣。舉世昏迷,莫能覺悟。自育若是,夫何榮世之有哉!哀乎!趨世之士,馳競浮華,不固根本,忘軀殉物,危若冰谷,至於是也。余宗族素多,向餘二百。建安紀元以來,猶未十稔,其死亡者,三分有二。傷寒居其七。感往昔之淪喪,傷橫夭之莫救,乃勤求古訓,博採眾方。撰用《素問》《九卷》《八十一難》《陰陽大論》《胎臚藥錄》,並平脈辨證,為《傷寒雜病論》合十六卷。雖未能盡愈諸病,庶可以見病知源。若能尋余所集,思過半矣。夫天布五行,以植萬類。人秉五常,以為五臟。經絡府輸,陰陽會通,元冥幽微,變化難極。《易》曰:非天下之至賾,其孰能與於此。自非才高識妙,豈能探其理致哉。上古有神農、黃帝、岐伯、伯高、雷公、少俞、少師、仲文,中世有長桑、扁鵲、公乘陽慶及倉公,下此以來,未之聞也。觀今之世,不念思求經旨,以演其所知。各承家技,始終循舊。省疾問病,務求口給;相對斯須,便處湯藥。按寸不及尺,握手不及足;人迎、趺陽,三部不參;動數發息,不滿五十。短期末知決候,九部曾無彷彿。明堂闕庭,盡不見察。所謂窺管而已。夫欲視死別生,固亦難矣。此皆醫之深戒,病者可不謹以察之而自防慮也。孔子云:生而知之者上,學則亞之。多聞博識,知之次也。余宿尚方術,請事斯語。其文辭簡古奧雅,凡治傷寒,未有能出其右者。其書推本《素問》之旨,為諸方之祖。華佗讀而善之曰:此真活人書也。靈、獻之間,俗儒末學,醒醉不分,而稽論當世,疑誤視聽。名賢濬哲,多所防禦。至於仲景特有神功,鄉里有憂患者,疾之易而愈之速。雖扁鵲、倉公無以加之。時人為之語曰:醫中聖人張仲景。江南諸師秘仲景要方不傳,所傳於世者《傷寒雜病論》十卷,或稱《方》十五卷,或又稱《黃素藥方》二十五卷,《辨傷寒》十卷,《評病要方》一卷,《療婦人方》二卷,《五臟論》一卷,《口齒論》一卷。弟子衛汛有才識。

論曰:凡言成事者,以功著易顯;謀𠘧初者,以理晦難昭。漢自中世以下,太官大醫,異端紛紜。泥滯舊方,互相詭駁。張機取諸理化,以別草木之性,高志確然,獨拔群俗。言之者雖誠而聞者未譬。其為雷同者,所排固其宜也。豈幾慮自有明惑將期數使之然歟?夫利不在身,以之謀事則智。慮不私己,以之斷義必厲。誠能釋利以循道,使生以理全,死與義合也,不亦君子之致為乎!孔子曰: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左邱明有曰:仁人之言,其利博哉。此蓋道術所以有補於世,後人皆當取鑑者也。機撰著篇籍,辭甚典美,文多故不載。原其大略,蠲去復重,亦足以信意而感物矣。傳稱:盛德必百世祀語,云活千人者子孫必封。信哉!

贊曰:途分流別,專門並興。千載不作,淵源誰徵。

傳凡引伸處、承接處,多摭《後漢書》列傳中語以相聯屬。篇首仿「左雄傳」,冠南郡於涅陽之上。以漢之涅陽縣屬南陽郡。隋開皇初改為淉陽。唐武德初屬鄧州,貞觀元年省入穰縣。金末始置鎮平縣,屬申州。元屬南陽府。明洪武二年省入南陽縣。國朝因之仲景生於涅陽,《傷寒論》序尾自署南陽者,書郡不書縣也。縣則前明始以南陽稱。在漢則當稱涅陽。故《河南通志》書:張機,涅陽人。

補傳引用諸書目附記於後:

晉·王叔和《傷寒論序例》

皇甫謐《甲乙經·自序》

梁·陶宏景《別錄·自序》

隋·巢氏《諸病源候論》

唐·孫思邈《千金方》

王燾《外臺秘要》

甘伯宗《名醫錄》

宋·林億《新校注·千金方疏》

林億等《外臺秘要注》

唐慎微《證類本草》

李濂《醫史》

《太平御覽》

王氏《玉海》

鄭樵《通志》

馬端臨《文獻通考》

陳振孫《書錄解題》

《四庫全書目錄》

《河南通志》

《傷寒論》自序云:撰用《素問》《九卷》《八十一難》《陰陽大論》《胎臚藥錄》,並平脈辨證,為《傷寒雜病論》合十六卷。蓋謂撰用諸經後,並平其脈,辨其證,以成此十六卷之論。「平」字下是「脈」字,「辨」字下則是「證」字,而非「脈」字。言下了然,並非別有平脈、辨脈篇也。今所傳《傷寒論》有「平脈法」、「辨脈法」二篇,及「諸可」與「不可」等篇,皆出叔和之手。王安道言之頗詳。跡其文筆,絕類王氏《脈經》,可斷其不是仲景語。

王安道於仲景三百九十七法,左算不合,右算不合,勉強湊集,終無確數。不若陳修圓除去叔和「平脈」、「辨脈」,諸「可」與「不可」等篇,依成無己註釋篇次,適得三百九十七節,謂此即三百九十七法。一節便是一法,以比安道轉覺其直截了當。

吳興莫枚叔《研經言》:《傷寒雜病論》十六卷,後人改題曰《金匱玉函》。王燾《外臺秘要》引之,概稱《傷寒論》。唐慎微《證類本草》引之,概稱《金匱玉函方》。一從其朔,一從其後也。當時以十六卷文繁而有刪本二:其一就原書刪存要略,併為三卷,題曰《金匱玉函要略方》,後為宋仁宗時王洙所得;其一就原書存「脈法」及「六經治法」,又諸「可」、「不可」等十卷,題曰《傷寒論》,而削雜病二字,即今本《傷寒論》也。此書行,而十六卷之原書不可得見矣。林億等又以所存三捲去其上卷,而分中、下二卷為三卷,以合原數。改題曰《金匱方論》,即今本《金匱要略》也。此書行,而並刪存之三卷亦不可復合矣。籲!唐宋間人於仲景書任意分並,一再改題,而其去古也愈遠矣。

馬貴輿《文獻通考》引灶氏云:仲景著《傷寒論》,有大人之病而無嬰兒之患,有北方之藥而無南方之治,蓋陳蔡以南不可用柴胡、白虎二湯以治傷寒,謂其言極有理。此以灶與馬氏皆不明醫事而妄言之。故不問南陽及長沙之地與陳蔡相去幾何,而如近人秦皇士《傷寒大白》,又踵其失,且移長沙於大河之北,因此而謂仲景之方宜於北方冬月,不治春夏秋三時南方之病,遂以堅後人江浙無傷寒、南方無真中風等謬,而《傷寒論》因之益廢。可懼也!

江篁南《名醫類案》載方勺泊宅編,汪訒庵《醫方集解》載趙養葵《醫貫》,並云仲景為漢武帝治消渴,則相去且三百餘年。此數人者,皆不一問建安為何人年號?而仲景之地仲景之時並皆迷離惝恍,豈不因史家失傳之故耶?

或曰:葛洪有言仲景開胸而納赤餅,謂其為人治病有開胸納丸之異。此不類仲景所為,或以華元化有滌臟縫腸事,而仲景與之齊名,遂附會其說歟?《抱朴子》一書率多寓言,即其說果出稚川,亦未可援以為據也。

張介賓以方壺八法改作八陣,及自作本草,並引仲景語,如無升麻以犀角代之。此實朱肱之言也。肱以己所著,名《活人書》,亦曰《南陽書》。肱意本欲以此貌似仲景,而介賓果認作仲景語耳。況華佗安息香丸見於《中藏經》者,乃為犀角入藥之始。仲景初未嘗取用犀角,安得有是語耶?

方中行作《條辨》,謂張松北見曹操以川中醫有仲景為誇。仲景入蜀事無可據,明是稗官家言。

周禹載《傷寒論三注·自序》中有云:仲景未舉孝廉時,相者云:觀君思致,殆曠世之良醫也。禹載不言所自,他書亦無可考。

喻嘉言《醫門法律》謂仲景推演傷寒、中寒二論。不知中寒論何以不傳?至晉初即無可搜求。按:仲景書見於《隋書·經籍志》者尚多,嘉言欲詆叔和妄為此說,以見晉人之淺於談醫。仲景何嘗別有中寒論耶?

嘉言《尚論篇》又謂:仲景治溫,凡用表藥皆用桂枝。吳鞠通《溫病條辨》因之,且謂:渴不惡寒之溫病以桂枝湯主之為仲景原文,其妄更甚。

楊慄山《傷寒瘟疫條辨》載仲景《傷寒論》曰:病家汗家,診其尺脈澀,先與黃耆建中湯補之,然後汗之。今《傷寒論》原文具在,安有是言?

姚首源作《古今偽書考》,謂《傷寒論》駁雜不倫,往往難辨,讀者苦不得其要旨。然則彼自不能辨,自不得其要旨耳。此其自知之明,於仲景乎何尤?若所云錢曉城著《醫學辨謬》一書,分別仲景書真偽,惜不可得而見也。

《隋書·經籍志》載遊元桂林二十一卷,目一卷,毛子晉本作「張譏撰」。而《校刊記》據殿本、監本改作張機。今讀《陳書》,有後主手授張譏玉柄麈尾,又於鍾山松林下敕譏豎義,取松枝代麈兩事。則南朝自有張譏,能捉麈豎義者。非仲景也。子晉不誤,而據別本以改之者自誤耳。余曾沿其訛,採入補傳注中。特證明之,以志吾過。

六氣大司天上篇

醫書自仲景《傷寒論》後,於晉有王叔和,隋有巢元方,唐有孫真人、王刺史,宋有成無己,皆足以發明仲景之道,未有以仲景為偏於溫者。至金元之間,劉守真、李東垣、朱丹溪出,而後之相提並論者,輒謂仲景偏於辛溫,守真偏於涼瀉,東垣偏於溫補,丹溪偏於清滋。於是有疑其偏而棄其法者,有用其偏而執其法者,有以偏救偏而偏愈甚者,而不知皆非偏也。子輿氏謂:知人必論世,凡在尚友者皆然。豈至於醫而獨不然乎?然欲明前人治法之非偏,必先明六氣司天之為病。六氣者,如厥陰風木司天,少陽相火在泉,是為風火之氣;少陰君火司天,陽明燥金在泉,是為火燥之氣;太陰濕土司天,太陽寒水在泉,是為濕寒之氣;少陽相火司天,厥陰風木在泉,是為火風之氣;陽明燥金司天,少陰君火在泉,是為燥火之氣;太陽寒水司天,太陰濕土在泉,是為寒濕之氣。此逐年司天之六氣,可運諸掌上者也。余則更以六十年一氣之大司天計之。余蓋本於外曾祖王樸莊先生引《內經》七百二十氣凡三十歲而為一紀,千四百四十氣凡六十歲而為一周。擴而大之,以三百六十年為一大運,六十年為一大氣。五運六氣迭乘,滿三千六百年為一大周。公言如此,遂以知古人之用寒用溫,即各隨其所值之大司天以為治。而在其人,道與時合。往往有不自知者,其人而當濕土寒水、寒水濕土之運,則以溫散溫補為治者,非偏矣。其人而當風火火風、燥火火燥之運,則以涼瀉清滋為治者,非偏矣。自余得公此論,爰為古人盡發其藏。溯自黃帝命大撓作甲子,貞下起元,從下元厥陰風木運始,以厥陰為下元,則少陰為上元,太陰為中元。復以少陽為下元,則陽明為上元,太陽為中元。合前後三元,而配以厥、少、太、少、陽、太之六氣,於黃帝八年起數,前三十年為厥陰風木司天,後三十年為少陽相火在泉。歷金天、高陽、高辛、唐、虞、夏、殷、周、秦,至漢靈帝十七年,改元中平之元年,為第四十九甲子。仲景當建安中,乃中平甲子垂二十年。時亦屬下元厥陰風火用事,當時習用烏、附辛熱,正值風火運中,為治多誤。故仲景以桂枝、麻黃之溫,治中風、傷寒之病。即以葛根芩連、白虎、承氣、柏皮、梔、豉之清,治溫熱、濕溫之病。凡遇溫熱,即用寒涼。其謂仲景但知秋冬不識春夏者,不足與論仲景者也。由此以推至宋高宗紹興十四年,為第六十五甲子。劉守真著《素問元機》,序云:大定丙午,為金世宗二十六年,即宋孝宗淳熙十三年,乃紹興甲子之四十三年,燥火用事,亦宜於涼。張易水與守真同時,李東垣為易水高弟,值宋寧宗嘉泰四年,為第六十六甲子,寒濕用事,故宜於溫。丹溪生於至元,卒於至正,值泰定元年第六十八甲子,火燥用事,故宜於清。以上三家亦既按其時運一一符合。即王海藏《陰證略例》純用溫藥,麻革於癸卯年序之,為金乃馬貞氏稱制之三年,即宋理宗淳祐三年,仍在嘉泰甲子中。至明張介賓為萬曆時人,專主溫補,則又為嘉靖四十三年第七十二甲子,寒濕用事時矣。後此吳又可論瘟疫,周禹載論溫熱暑疫,多用寒涼,均值天啟四年第七十三甲子風火用事時。故在國朝康熙二十三年,第七十四甲子火燥運中遵之多效。至乾隆九年,第七十五甲子,運值濕寒,其氣已轉,而醫循故轍施治多乖。樸莊先生《傷寒論注》成於乾隆甲寅,以寒涼之治謂不合濕土寒水之運,公之所治無不以溫散溫補見長,蓋公固明於大司天之六氣,而自知其所值為濕寒也。若與公同時人,則但樂於用溫適與時合,而實不自知其所以然矣。其後嘉慶九年,甲子為第七十有六,屬於少陽相火、厥陰風木,則為火風之歲。及餘生於嘉慶戊寅,中年以後,肆力於醫。逮今同治三年,第七十七甲子又為陽明燥金、少陰君火用事,時上元之氣未至而至,故於二年癸亥,上海一隅霍亂盛行,盡為熱證。時醫以其手足厥逆,競用丁、附、桂、姜,入口即斃。余於甲子年獨以石膏、芩、連,清而愈之,或以涼水調膽礬吐而愈之。證以我躬親歷,而病之各隨司天以變者,彌益顯然。自此至今,所遇時邪莫非溫熱,大都以涼散、以寒瀉者愈之為多。以余所值燥火之運而宜寒涼,則風燥二火之亦宜於涼。寒濕、濕寒之必宜於溫,概可推矣。由是而知仲景之用青龍、白虎湯也,以其所值為風火也。守真闢朱肱用溫之誤,申明仲景用寒之治為三已效方,三一承氣也。以其所值為燥火也。東垣以脾胃立論,專事升陽者,以其所值為寒濕也。丹溪以知、柏治腎,專事補陰者,以其所值又為火燥也。明乎此,而知古聖昔賢著書立說都是補偏救敝之人。仲景為醫中之聖,師表萬世,黃芩、白虎即守真所本也;建中、理中即東垣所本也;炙甘草湯、黃連阿膠湯即丹溪所本也。補瀉溫涼,各隨其運。設以守真而遇濕寒決不偏於寒涼,東垣而遇風燥決不偏於溫補,丹溪而遇寒濕決不偏於清滋。乃讀其書不論其世,因而不知其人。輒謂如某者偏於涼,如某者偏於溫。孰能知法固非偏,而不善用其法者之自涉於偏哉。此無他,皆坐不講司天故也。

六氣大司天下篇

《內經》有曰:必先歲氣,毋伐天和。此但就逐年之歲氣言之,而六十年之歲氣亦不可不講也。審矣!余既明前人治法各從歲氣,更以古今治痘家按時索之,有益覺其顯然者。兒病自錢仲陽減金匱八味丸之桂、附,而其於小兒之痘亦用清法,則以其與守真同為六十五甲子燥火用事時也。陳文中十一味木香散、十二味異功散,專主溫補,則以其與東垣同為六十六甲子寒濕用事時也。至丹溪以解毒和中立法,復舍陳取錢,則以其時又為六十八甲子火燥用事,同於守真而異於東垣也。迨前明汪機作《痘證理辨》,自序:於嘉靖九年庚寅,以是年痘災盛行,其治皆主於涼。是為宏治十七年第七十一甲子燥火運中有宜然者。洎乎嘉靖末年,下逮隆萬,苦寒之弊,層見迭出,故萬密齋、聶久吾輩首重保元,莫不以溫補為事。而崇正甲戌,費建中《救偏瑣言》出,專主寒涼,下奪其書,中記一茸、附治驗,似乎不類。而考其時尚為庚申年,萬曆庚申正是七十二甲子,張介賓著書時。若天啟以後,所值七十三甲子,運轉風火。七十四甲子,接連火燥。此二運風與燥異,而其為火則同。故費書猶盛行於康雍之間。而乾隆九年,既交七十五甲子,濕寒之運則相沿成習者又相反矣。時毗陵莊在田著「遂生編」以治痘,「福幼編」以治痙,切戒寒涼,全活無算。然揆諸嘉道間,則又有不然者。以嘉慶九年第七十六甲子,又值火風用事,故醒未子於嘉慶癸酉重刻在田書已云:時師之失,固在寒涼;莊公之得,固在溫補。然苟有偏執則亦不能無弊,豈不因莊所值為濕寒,而醒未子所值為火風,度必已有投此而不驗者,故為是言。而特不能識寒濕、濕寒治法不可施諸風燥二火之運耳?若余既值同治三年七十七甲子燥火之運,每於痘主清熱解毒,痙主瀉火墜痰,而遇虛寒之體、敗壞之證,則步趨莊法亦足以應無窮之變。蓋病者而果屬虛寒,病甚而已極敗壞,凡在四損之列者,本不得常法是拘。即使溫熱之末傳,或亦須辛熱之反佐。而況地形之南北有高下,人身之稟賦有強弱,且於抱恙之新久尤有分別,凡所以隨機而應變者,本非一言可竟,而治病之法不出《內經》,《內經》之治不外六氣,自「天元正紀」以下七篇,百病之治皆在其間。豈可因其所論皆運氣,而忘其為治法所從出哉。

附:大司天三元甲子考

明薛方山先生作《甲子會紀》,第一甲子起黃帝八年,至嘉靖四十三年為第七十二甲子。國朝陳榕門先生作《甲子紀元》因之。余推貞下起元之本,准以厥、少、太、少、陽、太之六氣,凡前賢治病用藥咸相符合。爰為考,而次之如下:

黃帝八年起第一甲子下元

厥陰風木少陽相火

黃帝六十八年第二甲子上元

少陰君火陽明燥金

少昊十八年第三甲子中元

太陰濕土太陽寒水

少昊七十八年第四甲子下元

少陽相火厥陰風木

顓頊五十四年第五甲子上元

陽明燥金少陰君火

帝嚳二十九年第六甲子中元

太陽寒水太陰濕土

帝堯二十一載第七甲子下元

厥陰風木少陽相火

帝堯八十一載第八甲子上元

少陰君火陽明燥金

帝舜三十九載第九甲子中元

太陰濕土太陽寒水

夏仲康三歲第十甲子下元

少陽相火厥陰風木

帝相六十歲十一甲子上元

陽明燥金少陰君火

帝槐四歲十二甲子中元

太陽寒水太陰濕土

帝不降四歲十三甲子下元

厥陰風木少陽相火

帝扃五歲十四甲子上元

少陰君火陽明燥金

帝孔甲二十三歲十五甲子中元

太陰濕土太陽寒水

帝癸二十二歲十六甲子下元

少陽相火厥陰風木

商太甲十七祀十七甲子上元

陽明燥金少陰君火

太庚十五祀十八甲子中元

太陽寒水太陰濕土

太戊二十一祀十九甲子下元

厥陰風木少陽相火

仲丁六祀二十甲子上元

少陰君火陽明燥金

祖辛十祀二十一甲子中元

太陰濕土太陽寒水

祖丁二十九祀二十二甲子下元

少陽相火厥陰風木

盤庚二十五祀二十三甲子上元

陽明燥金少陰君火

武丁八祀二十四甲子中元

太陽寒水太陰濕土

祖甲二祀二十五甲子下元

厥陰風木少陽相火

武乙二祀二十六甲子上元

少陰君火陽明燥金

受辛十八祀二十七甲子中元

太陰濕土太陽寒水

周康王二年二十八甲子下元

少陽相火厥陰風木

昭王三十六年二十九甲子上元

陽明燥金少陰君火

穆王四十五年三十甲子中元

太陽寒水太陰濕土

孝王十三年三十一甲子下元

厥陰風木少陽相火

共和五年三十二甲子上元

少陰君火陽明燥金

幽王五年三十三甲子中元

太陰濕土太陽寒水

桓王三年三十四甲子下元

少陽相火厥陰風木

惠王二十年三十五甲子上元

陽明燥金少陰君火

定王十年三十六甲子中元

太陽寒水太陰濕土

景王八年三十七甲子下元

厥陰風木少陽相火

敬王四十三年三十八甲子上元

少陰君火陽明燥金

威烈王九年三十九甲子中元

太陰濕土太陽寒水

顯王十二年四十甲子下元

少陽相火厥陰風木

赧王十八年四十一甲子上元

陽明燥金少陰君火

秦始皇十年四十二甲子中元

太陽寒水太陰濕土

漢文帝三年四十三甲子下元

厥陰風木少陽相火

武帝元狩六年四十四甲子上元

少陰君火陽明燥金

宣帝五鳳元年四十五甲子中元

太陰濕土太陽寒水

平帝元始四年四十六甲子下元

少陽相火厥陰風木

明帝永平七年四十七甲子上元

陽明燥金少陰君火

安帝延光三年四十八甲子中元

太陽寒水太陰濕土

靈帝中平元年四十九甲子下元

厥陰風木少陽相火

蜀漢后帝延熙七年五十甲子上元

少陰君火陽明燥金

晉惠帝永興元年五十一甲子中元

太陰濕土太陽寒水

哀帝興寧二年五十二甲子下元

少陽相火厥陰風木

宋文帝元嘉元年五十三甲子上元

陽明燥金少陰君火

齊武帝永明二年五十四甲子中元

太陽寒水太陰濕土

梁武帝大同十年五十五甲子下元

厥陰風木少陽相火

隋文帝仁壽四年五十六甲子上元

少陰君火陽明燥金

唐高宗麟德元年五十七甲子中元

太陰濕土太陽寒水

元宗開元十二年五十八甲子下元

少陽相火厥陰風木

德宗興元元年五十九甲子上元

陽明燥金少陰君火

武宗會昌四年六十甲子中元

太陽寒水太陰濕土

昭宗天佑元年六十一甲子下元

厥陰風木少陽相火

宋太祖乾德二年六十二甲子上元

少陰君火陽明燥金

仁宗天聖二年六十三甲子中元

太陰濕土太陽寒水

神宗元豐七年六十四甲子下元

少陽相火厥陰風木

高宗紹興十四年六十五甲子上元

陽明燥金少陰君火

寧宗嘉泰四年六十六甲子中元

太陽寒水太陰濕土

理宗景定五年六十七甲子下元

厥陰風木少陽相火

元泰定帝泰定元年六十八甲子上元

少陰君火陽明燥金

明太祖洪武十七年六十九甲子中元

太陰濕土太陽寒水

英宗正統九年七十甲子下元

少陽相火厥陰風木

孝宗宏治十七年七十一甲子上元

陽明燥金少陰君火

世宗嘉靖四十三年七十二甲子中元

太陽寒水太陰濕土

熹宗天啟四年七十三甲子下元

厥陰風木少陽相火

至我 國朝

聖祖仁皇帝康熙二十三年七十四甲子上元 少陰君火陽明燥金

高宗純皇帝乾隆九年七十五甲子中元

太陰濕土太陽寒水

仁宗睿皇帝嘉慶九年七十六甲子下元

少陽相火厥陰風木

穆宗毅皇帝同治三年七十七甲子上元

陽明燥金少陰君火

今上皇帝光緒萬萬年

卷二·文二

傷寒有五論一

《傷寒論》之不明於世也久矣。昔人謂讀《傷寒論》當求其所以立法之意,余謂讀《傷寒論》當先求所以命名之意。不審其論之何以名傷寒,則何怪人之不善用傷寒方哉。凡病之為風、為寒、為溫、為熱、為濕溫者,古皆謂之傷寒。乃人知風與寒為《傷寒論》中病,而於溫與熱謂不可用《傷寒論》中方。其意若曰,方既出於《傷寒論》自是治寒方,必非治溫法。豈有治溫而用治寒方者?於是一遇溫熱病無不力闢傷寒方,更無人知溫熱之病本隸於《傷寒論》中,而溫熱之方並不在《傷寒論》外者。

仲景《傷寒論》自序云:撰用《素問》《九卷》《八十一難》。則欲讀《傷寒論》必先於《素問》求之。《素問》曰:熱病者,皆傷寒之類也。又曰:人之傷於寒也,則為病熱。又曰:人傷於寒而傳為熱,何也?寒甚則生熱也。又曰:凡病傷寒而成溫者,先夏至日為病溫,後夏至日為病暑。蓋《素問》之言熱,言病之既;仲景之言寒,言病之朔。比而觀之,自知寒之必化為熱,而溫之必本於寒。其反援《素問》以駁仲景者,固不足與議矣。然苟非證之以《難經》,尚不知仲景所以名論之故。《難經·五十八難》曰:傷寒有𠘧?答曰:傷寒有五。有中風,有傷寒,有濕溫,有熱病,有溫病。傷寒者,病之總名也。下五者,病之分證也。傷寒為綱,其目則五:一曰中風,二曰傷寒,三曰濕溫,四曰熱病,五曰溫病。明說傷寒有五種焉。病既來自傷寒,是當從病之來路上立論,論即從病之來路上命名。故仲景《傷寒論》之傷寒字,即《難經》「傷寒有五」之傷寒字,非「二曰傷寒」之傷寒字也。仲景所以撰用《素問》《難經》者如此。

明乎此,而以《傷寒論》中病一一按之。如太陽病發熱,汗出,惡風,脈緩者,名曰中風。太陽病或已發熱,或未發熱,必惡寒,體痛,嘔逆,脈陰陽俱緊者,名曰傷寒。其病皆自傷寒來。其為方也。如桂枝、麻黃之辛溫者皆治之。如太陽病關節疼痛而煩,脈沉而細者,此為濕痹。太陽中熱者暍是也,其人汗出,惡寒,身熱而渴也。太陽病發熱而渴,不惡寒者,為溫病,其病亦自傷寒來。其為方也,如葛根之辛涼,石膏之辛甘寒,黃芩、黃連、大黃之諸苦寒者皆治之,豈不以傷寒之為論固為諸傷寒病設,凡傷寒之若風、若寒、若溫、若熱、若濕溫五種,無不於論中列方,既用桂、麻治風寒,即以葛根輩治溫熱,分系其方於《傷寒論》中,而豈獨治五種內惡寒,體痛,嘔逆,脈緊之傷寒一種乎哉。慨自沿習之久,莫不以仲景傷寒有五之大綱,為專治「二曰傷寒」之一種,一若但見論中有桂枝、麻黃不見論中有膏、黃、芩、連者。夫膏、黃、芩、連豈治寒者哉!豈不是治溫治熱者哉!乃以論名傷寒即謂仲景不知溫熱,則論亦不名中風,何不並云仲景不知中風乎。

古人有言:不明五運六氣,檢遍方書何濟?是惟先識仲景所值氣運為風為火,宗族之病死於風、寒、溫、熱、濕溫之幾種者居多。當時習用崔文行神丹,君硃砂而臣烏、附,佐以半夏、人參、茯苓,使以射,罔名曰赤丸,以象朱烏七宿者。其人初病風寒,既不宜於附子;其人若病溫熱,更不宜於烏頭。乃於三日以內便用神丹,不識溫熱寒涼四法未可通用。所以仲景特用東方蒼龍,西方白虎,北方元武,而獨不用南方之朱雀也。然而宋元以來,於《傷寒論》之但用三方竟無能舉其說者。宜莫不以《傷寒論》中方為用溫之祖,絕不知《傷寒論》中方亦為用寒之祖矣。

夫仲景方為上古聖人相傳之方,所謂經方也。伊尹歿而仲景出,凡伊尹湯液之失傳者,膏、知之辛寒,硝、黃之鹹寒,芩、連、柏之苦寒,始與薑、附、桂之辛溫、辛熱各標見於傷寒之論,奈何人云亦云,習焉不察,不將《難經》「傷寒有五」之文求仲景《傷寒論》所以命名之意,而以為治風寒者可取諸論中,治溫熱者必求諸論外,故風寒之治得其法,而溫熱之治盡失其傳也。余以秦越人發幾種之問作五種之對,乃知五種之傷寒並隸於傷寒之一論,則《傷寒論》者明是五種傷寒之總論,而溫熱之治即在其中。前人言之而未詳,猶待後人申之而大白也。快哉,余讀仲景書如桶底脫矣。

傷寒有五論二

王叔和搜採仲景舊論,錄其對病真方,以防世急,而作序例。舊論者,即此五種之論也。對病者,對此五種之病也。五者之說,徐靈胎言之於《難經經釋》,呂㾏村言之於《傷寒尋源》,若程郊倩之二十五葉,非不欲明此意,而牛鬼蛇神陷入魔障,無足深論。獨其於傷寒所致太陽病痙濕暍與傷寒相似條下,釋之曰:上傷寒字指《傷寒論》一書,下傷寒字指寒傷營一證。則其言抑何精也。再有雙行自注:傷寒,猶寧國嘉興之有府,傷寒病猶寧國嘉興之有縣。寧國之蘭陵、涇縣亦稱寧國,嘉興之平湖、秀水亦稱嘉興,以其府屬之同也。只此數言罕譬而喻,頗足解頤,亦何必作此二十五葉之天魔舞哉。彼徽產也,故言皖浙。我是吳儂,但知吳地。吳之有江寧府亦有江寧縣也,江寧縣即《傷寒論》之傷寒也,其上元六縣則《傷寒論》之風也、溫也、熱也、濕溫也,而上元諸縣人均得稱江寧人者,不言縣而言府也。以此明風寒溫熱之皆名傷寒,而傷寒之五種不亦同於江寧之七縣哉。

推而論之,則如鍾鏞之皆可名鍾。鼎鼐之皆可名鼎,尊罍之皆可名尊,即此類也。然猶不若以五金言之:一曰金,二曰銀,三曰銅,四曰鐵,五曰錫。五金之中,其一曰金。《傷寒論》非五金之總論耶。且不若以五侯言之:一曰公,二曰侯,三曰伯,四曰子,五曰男。五侯之中,其二曰侯。《傷寒論》非五候之總論耶。能近取譬,可以為方。惟願五者之復明於世,俾人知風、寒、溫、熱之皆在論中,論中之方可治風寒,亦治溫熱。則凡為傷寒方難用之說者可一掃而空矣。

傷寒有五論三

世人之不解溫熱為傷寒者比比然矣。豈知世所不解者且不獨在傷寒之溫熱,而並不解傷寒之中風。於何見之?見之於林億等《千金方·例》第八條。億以彼時將傷寒、中風、熱病、溫病通曰傷寒為非,謂此為今日醫家公患。故其於《外臺》第二卷亦曰:臣億案,《傷寒論》傷寒、中風自是兩疾,今云傷寒中風者非。則億之不解傷寒為總名而中風為傷寒之一者顯然矣。余所見《外臺》書為日本醫官尚德以宋本校刊者。尚德於是書其眉曰:傷寒固並傷寒之中風言,億等未達其旨耳。林億之言其貽消於東瀛如此。余按《外臺·中風》第一條,引《巢氏病源》中風傷寒之狀,王燾之意豈不曰中風為傷寒中一狀乎?蛛絲鳥篆尚賴有隋唐間人,足以取證。而億等所言謬已如此,又遑論乎其後哉。再觀《千金方》第九卷為傷寒上,第十卷為傷寒下,所載大青龍湯治中風傷寒,陽旦湯、栝蔞根湯治傷寒中風。參錯言之,蓋以其病為傷寒內之中風,皆非平列兩證也。故其於解肌湯、酒膽湯皆云傷寒溫病,烏扇豬脂方、大棗烏梅方皆云傷寒熱病。凡此皆言傷寒內之溫熱,意亦猶是。後人於此等處,俱看作兩證並列,則胡不一審其卷第固是傷寒,而卷中分系各證,正與仲景之以傷寒名論者同其例乎。不察乎此,則解肌、烏扇諸方可不分寒與溫與熱而通治之耶?不能瞭然於目,所以不能瞭然於心。乃余則正以億等之誤解而又得一確據矣。

吾蘇嘉慶年間,顧西疇之孫大田懸一榜於門曰「顧大田傷寒」。大田固通治四時寒熱之病者也,而但標「傷寒」兩字於門,可見大田時人尚能知四時寒熱皆名傷寒。否則大田豈獨為冬醫,而春夏秋無過而問焉者耶?

傷寒方論一

仲景為醫中之聖,《傷寒論》為醫書有方之祖。《傷寒論》以前則神農氏遍味草木,著寒溫平熱之性,有《本草經》三卷,而不出一方。軒轅氏命岐伯、俞跗、雷公察明堂,究息脈,咨岐伯作《內經》,巫彭、桐君處方餌,而僅有數方。伊尹以元聖,撰用《神農本草》作為《湯液》,而方不傳。春秋時醫和、醫緩,以醫名而不以方傳。扁鵲受長桑君禁方,所傳於世者《八十一難》,而其生郭太子,見齊桓公午,及其為帶下醫、顱囟醫、耳目痹醫者,俱未悉其所以為方也。倉公受公乘陽慶禁方,所僅存者一二方耳。其他如陽劑剛石,陰劑柔石者,亦未審其何以為方也。然則方不肇自仲景,用方者不仲景之是求,而誰求哉?至其後乎仲景者,華佗《中藏經》有方六十道,而刳腸湔胃,刮骨縫腸,大異仲景之治,雖有方而不恃乎方。晉皇甫謐《甲乙經》專論針刺而無方。王叔和《脈經》但言脈法而無方。隋巢元方《諸病源候論》第載病源而亦無方。惟李唐之初,孫真人、王刺史出,而以其方重之曰《千金》,珍之曰《秘要》,是皆足以考仲景方者。此《千金方翼》、《外臺秘要》兩書所以亦不可不讀也。今人常見之病一一為仲景常言之病,並非古人別有古病,而今病為古人所不識也。病即其病,而謂獨不可用其方者何歟?

傷寒方論二

一部《傷寒論》,只有三種方:一曰辛散,桂、麻諸方是也。一曰寒瀉,膏、黃諸方是也。一曰溫補,薑、附諸方是也。升、葛、柴、辛,統於桂、麻。芩、連、梔、柏,統於膏、黃。吳萸、蜀椒,統於薑、附。薑、附、桂、麻為溫法。膏與黃為清法。桂枝之與石膏,芩、連之與乾薑,附子之與大黃為溫清合法。補則用人參者,十八方亦分三種以為治,而皆補陰氣,不是補陽。試觀仲景補法,一則甘草,再則棗、草,輕則白芍、棗、草,重則人參、棗、草,此數者悉是補陰之品。仲景之用補於去病時者,如是焉已耳。且論中諸方,惟桂、麻、青龍為正治風寒之法,此外則皆救逆法也。試以桂、麻論之,太陽有桂枝湯、麻黃湯、葛根湯、大、小青龍湯。陽明之始,亦有桂、麻二湯。少陽有柴胡桂枝湯。太陰有桂枝加大黃湯、理中加桂湯,亦有桂枝湯。少陰有麻附辛、甘二湯。厥陰有當歸四逆湯。蓋皆不離桂、麻二味。病而僅屬風寒,不論傳在何經,只須桂、麻辛散表邪,自無不解。不治而病入陽明腑則為實熱,不可辛散矣。不治而病入太陰臟,則為虛寒,不可寒瀉矣。少、厥病之虛寒者,同於太陰臟,亦宜溫補。若少、厥病而為實熱,仍還陽明腑,則應寒瀉。蓋桂、麻以辛散者祛寒,膏、黃以撤熱者救陰,薑、附以辛熱者回陽,人參以養陰者退熱。病在太陽,則用麻、桂。病在太、少,則用柴胡。病入陽明,則用葛根。病入少、厥,則用細辛。此仲景之辛散也。非寒不瀉,芩、連、膏、黃,仲景之瀉藥。非溫不補,萸、椒、薑、附,仲景之補藥。一百十三方,以此數語括之,頭頭是道,何難用之有?

傷寒方論三

古今之病,不外寒熱兩途。古今之治,不外溫清兩法。古於汗病通曰傷寒,不知何時浸失此旨。遂不審傷寒之論不獨有治寒之方,前人於溫熱病禁用傷寒方者,只是教人於葛根等病不得仍用桂、麻等方,而非通指傷寒方言也。不知何時又失此旨,將《傷寒論》中方自葛根而下如芩、連、梔、柏之統於膏、黃者,始則不識其病,繼且不解其方,因而不用其藥。最可笑者,韓祗和覺桂枝之難用,而謂今昔有不同。朱肱、龐安常皆謂夏月用麻、桂發表須加寒藥,否則熱甚斑黃。王安道曰:近代學者視仲景書,欲仗焉而不敢終決;欲棄焉則猶以為立法之祖而莫能外。甚則待為文具,又甚則束之高閣。至陳素中特作《傷寒辨證》,且曰:人遇溫熱病,但以為桂枝、麻黃今時難用,或以為春夏用桂枝、麻黃鬚加石膏、黃芩,已極可笑。而又曰:或亦有知用寒涼清解,反不敢用桂枝、麻黃者,則更不知所云矣。夫《傷寒論》豈止桂、麻二方?用傷寒方者,豈必用桂、麻二物?總由傷寒兩字礙目刺手,不能知風寒、溫熱皆歸此論,溫法、清法劈分兩途,故有此種種疑難,徒貽笑柄。吾則以為,遇太陽有汗之中風則用桂枝,遇太陽無汗之傷寒則用麻黃,遇陽明惡熱,不惡寒,汗多,渴飲者,則用葛根芩連,而已病之有汗無汗、惡寒不惡寒、渴與不渴、能食不能食,無一不予人以可見。而更參之以脈,合之以時,宜溫宜清,固有截然不淆者。況以醫者當身所值六十年之氣化,計之濕寒、寒濕之運,則以能用桂、麻、薑、附為長。風、燥二火之運,則以能用芩、連、膏、黃為長。六六三百六十年,宜從溫法者二,宜從清法者四。即言六氣不過寒熱兩途,即言六氣之治亦不過溫清兩法,而《傷寒論》為法具備,其斯以為仲景矣乎。

傷寒去實論

天為清虛之府,人為虛靈之體,不為病也。有病則為實。寒之邪曰實邪,傷於寒曰表實,猶曰虛器之中有物焉。以實之非強實壯實之謂。徐之才「十劑」中「輕可去實」,即此實字。自夫人以體之強壯者為結實,以體之不甚者強壯者為不結實,遂謂結實者必無病,病必由於不結實。而將《內經》「實則瀉之」及「毋實實」之訓亦認作結實之實,且於臨病人時預懸一強壯之形於心,而目中則正見其病態之郎當,固無怪天下無當去之實,而只有當補之虛,即未必定用補虛之方,亦決不敢用去實之藥。所以徐之才謂病為實,彼方謂實則不病,孰知之才之所謂實,即彼之視以為虛者哉。況在病者,因實而病,彼且謂因病而虛,又誰知彼所謂虛即病之所由以實者哉。於是而我意中之實為彼口中之虛,彼意中之虛即我口中之實。實字之不解,遂並虛字而亦昧之。竟無人知無病為虛,虛不為害;有病為實,實必速去之理。而於經所云「邪勝則虛之」者更不解矣。或曰:然則補藥何時可用乎?余曰:除虛證外,一則無病,一則病後。若既有實邪,斷不議補於邪實之時。試請曾受此害者,一回想之可乎。即如彼之言曰:稟氣旺者,雖感重邪,其發必輕;稟氣弱者,即感微邪,其發亦重。以余所見,則稟之弱者,隨感隨發,其發也輕,以其邪亦不能實也。稟之厚者,感受之久,鬱而不發,發則必重,以其邪亦實之甚也。或又曰:人之強壯者,盡力去邪,盡不妨事。人之羸弱者,即用些少去病之藥,亦所不勝。此言亦大不然。以余所治,人果強壯,即留病一二日,於事無妨,而用藥則不可輕。若其人而已覺羸弱,則去病宜速,只多留一二日之病即危,而用藥本不必重。兩說並存,以俟後之覽者一評騭之何如?

傷寒補虛論

邪實於表為表實,邪實於裡為裡實。余既明古人所說實字即是邪字,自不至執體虛之見因而廢邪實之治矣。然病固自有虛不達邪者,亦豈無法以處之?仲景於此固自有補虛法,而人又不知耳。其法云何?始則芍、草而已,繼則人參、芍、草而已。如麻黃湯、白虎湯、大青龍湯,則以甘草為補也。桂枝湯、葛根湯、黃芩湯、四逆散,則以芍、草為補也。柴胡湯、理中湯、吳茱萸湯,則以參、草為補也。而如瀉心湯、四逆湯、復脈湯之君甘草者,更可見也。余故知甘草為仲景之補藥,芍、草尤仲景之補藥,豈必於芍、草外另尋補藥乎?再以參論,則仲景於桂枝證用參而有新加湯矣,於芩連證用參而有瀉心湯矣,於石膏證用參而有人參白虎湯、竹葉石膏湯矣,於柴胡證用參而有柴胡湯,附子證用參而有附子湯矣。更以利止亡血證用參,於四逆湯以已極汗下證用參,於茯苓四逆湯芍、草之助人參焉耳。余故知仲景惟以人參為補,又豈必另尋補藥於人參外乎?《別錄》謂人參功用同於甘草,凡在寒溫補瀉之劑皆可相劑以成功。

國朝徐靈胎亦謂仲景之於人參以補為瀉,從無與滋膩之物同入感證中者。所以喻嘉言每用三五七分之參於去病方中,為獨得仲景法。蓋惟嘉言能知仲景之用參一如其用草者,則且不必問仲景之何以用參,只一問仲景之何以用草而已。識仲景於去實之方即有補虛之藥矣。以此教人,後世猶有謂傷寒無補法者?

自參之為用失其法,而當其去病,未聞有一用參者。及其病既危篤,則非一二三兩之獨參湯,必不能回無氣於無何有之鄉。乃至此,而方用三五七分之參,又雜以他藥,反見脹滿。反見脹滿則曰虛不受補。夫補藥所以救虛豈有果虛而不受補者?蓋既不善用參於病未危之前,又不善用參於病既危之後。嗟乎!一參而已其於先後多少之間能信任而元惑者,有幾人哉。

《傷寒論》六經提綱

太陽之為病,脈浮,頭項強痛而惡寒。

六經提綱,皆主氣化。六經為標,六氣為本。太陽之為病,寒水之氣為病也。寒為病,故宜溫散。水為病,故宜利水。篇中凡言太陽病者,皆就寒水之病言也。

陽明之為病,胃家實也。

《千金》作「胃中寒」,蓋推病本言之也。兩陽合明,名曰陽明。寒水之邪至此成熱,即至此成實。胃屬燥金,其在氣化則燥金病也。篇中凡稱陽明病,皆有「胃家實」三字在內。提綱以邪實為主,而凡所言身熱,汗自出,不惡寒反惡熱者,亦綱也。並所言陽明居中,萬物所歸,無所復傳者,亦綱也。

少陽之為病,口苦,咽乾,目眩也。

少陽氣化為相火,故以相火病為提綱。而凡往來寒熱,脅痛,耳聾,咳,悸,嘔,渴,但見一證即是相火之病,亦皆為少陽之綱。篇中凡言少陽病,皆仿此。

太陰之為病,腹滿而吐食不下,自利益甚,時腹自痛。若下之,必胸下結硬。

謹案:御纂《醫宗金鑑》謂:「腹滿」下當先有「自利」二字。又謂:「自利」句當在「結硬」字下,否則仲景不當於「自利益甚」後復言「若下之」矣。《千金》作「食不下,下之益甚」,無「自利」二字,或提綱中本不言自利乎?太陰病生於本,本者,濕土也。屬寒者多,其有溜入陽明腑而為熱者,則已見於陽明篇。故太陰篇次獨少也。凡篇中言太陰病,皆指此提綱言。

少陰之為病,脈微細,但欲寐也。

少陰之上,君火主之。本陽標陰,其病從標,為足少陰。從本則為手少陰。以下利為腎水病,而咽痛即君火病也。世以少陰咽痛謂為腎病,宜溫,皆忘卻氣化之為君火。況即下利一證,亦有從本化而為熱者哉。但欲寐,是欲寐而不能寐,非多眠睡也。篇中凡言少陰病,皆指此脈證言之。

厥陰之為病,消渴,氣上撞心,心中疼熱,飢而不欲食,食即吐蛔,下之利不止。

兩陰交盡,名曰厥陰。厥陰為標,風木為本。故厥陰病皆風木之病。木中有火,標陰而本陽。凡厥陰病主以消渴,猶太陰病主以腹滿。腹滿、消渴二端,尤為太、厥綱中之綱。篇中一言厥陰中風,兩言厥陰病,並此只有四條,皆為綱。

仲景書本為《傷寒雜病論》,六經提綱,傷寒如此,雜病亦如此。舍此則不能治傷寒,亦不能治雜病。凡六經之分,在寒水、燥金、相火、濕土、君火、風木之六氣,不僅為足六經手六經也。讀《內經》者自知之。彼謂傳足不傳手者,隔膜語耳。

《傷寒論》脈法

仲景論脈,所重浮、沉、遲、數。而浮、大、數、動、滑、沉、澀、弱、弦、微,以類相從。浮、沉以位言,遲、數以至數言。浮、數,陽也。而大、滑、動,亦為陽。沉、遲,陰也。而澀、弱、弦、微,亦為陰。叔和「辨脈法」云:陽病見陰脈者死,陰病見陽脈者生。仲景之平脈以辨證者如此。叔和可稱能說仲景之意者矣。凡人以不浮、不沉、不遲、不數為經脈,反是則為病脈。而病脈之中,又以脈有胃氣為吉,真臟脈見為凶。此則真有關於生死者。若本文之生死二字,則正教人以不使之死而使之生也。如病之初為浮、大、數、動、滑,而其繼也漸見沉、澀、弱、弦,微者,是陽消陰長之機,於病為進。病之初為沉、澀、弱、弦、微,而其繼也漸見浮、大、數、動、滑者,是陽進陰退之象,其病為欲愈。此脈之有定者也,醫必當體會之。如浮為陽,而兼見大、數、滑、動之陽脈,是重陽也,必為陽盛之病,當急撤其陽邪。沉為陰,而兼見澀、弱、弦、微之陰脈,是重陰也,必為陰盛之病,當急破其陰邪。且也浮既為陽,而浮之中反見澀、弱、弦、微,則陰氣上入陽中,將有亡陽之變,當以扶陽為急。沉既為陰,而沉之中反見大、滑、動、數,則陽邪下陷陰中,將有陰竭之虞,當以存陰為急。此脈之無定者也,醫則能轉移之。仲景之意,蓋謂陽病不可使見陰脈,陰病必當使見陽脈耳。豈於陽病一見陰脈即曰無可治,陰病一見陽脈即曰不必治乎。余於是即仲景之脈法,以求仲景之治法。仲景於太陽病用桂、麻者,以其脈之浮緩、浮緊也。緊與緩皆陰脈,而治之以辛溫則不死。於太陽病用薑、附者,以其脈之微弱、沉微也。微與弱亦陰脈,而治之以辛熱亦不死。仲景於陽明病用膏、黃者,以其脈之浮大、浮長也。長與大皆陽脈,而苟非治以苦寒則必死。仲景於三陰之陰病用薑、附者,以其脈之沉細。於三陰之陽病仍用膏、黃者,以其脈之浮滑也。沉細為陰脈,苟非治以辛熱則不生。浮滑為陽脈,苟非治以苦寒則亦不生。是故宜用辛溫時,不可早用辛涼。宜用辛涼時,不可仍用辛溫。而於宜辛熱者,不得僅用辛溫可知。宜苦寒者不得通用甘寒,亦可知矣。惟其治之有法,所以能使陽病不見陰脈,能使陰病得見陽脈也。此仲景之意,惟叔和為能說仲景之意也。

更以仲景論舌苔觀之。《經》云:能合色脈,萬舉萬全。舌亦色之一也。夫病以證為主,凡仲景言舌者五,舉一白苔而分燥、滑,即以其舌參觀其證,必有證而後有方,方以治證,非徒以治舌也。乃元人杜清碧不以證言,徒以舌言,繪為三十七圖,或廣至一百三十六圖,或又減為一百二十圖。每色有十餘圖,每圖莫不有方,並不言此舌之因何證而見。一若方即以舌為準,而不必更論其證者,徒亂人意,實無關於治法也。

卷三·文三

太陽寒水病方說

太陽主表,為心肺之陽,統一身之營衛,實寒水之所司。衛氣疏泄而行於外,風能中之。營氣固密而行於中,寒能傷之。風寒之中傷皆發表熱,其中風者有惡風,惡寒,頭痛,項強等證。其傷寒者更有嘔逆,腰痛,骨節煩疼等證。而表邪之在衛在營,則以脈之浮緩、浮緊分之,即於身之有汗、無汗定之。衛病營未病,則脈緩而有汗;營病衛亦病,則脈緊而無汗。汗出而不喘滿者用桂枝;喘滿而不汗出者用麻黃;不汗而喘,喘而煩躁者用石膏。此桂、麻、青龍所以為汗法之三級也。有汗不用麻黃湯,無汗不用桂枝湯,不煩躁不用大青龍湯,其辨如此。太陽以膀胱為腑,邪入里為犯本。汗為心液,水之氣也。故太陽病以發汗為出路,又以利水為去路。凡利水之法以小便不利為辨,其渴欲飲水、小便不利而為水逆者,五苓散用桂枝,是通里仍兼解表也,非水畜。而畜血則又以小便自利為辨,其人善忘,如狂,小便自利者,桃仁承氣湯亦用桂枝,是攻里仍兼解表也。古稱寒熱病為汗病,謂皆當從汗解,故汗不可過而亦不可失。過汗則液涸而亡其陽,邪入少陰,則有薑、附之治,而理中、四逆同之。失汗則熱熾而爍其陰,邪入陽明,則有芩、連之治,而白虎、三承氣繼之。

陽明燥金病方說

陽明主裡,為燥金氣化。外候肌肉,內以候胃。有病經、病腑之不同。如身熱,汗自出,不惡寒反惡熱,始雖惡寒二日自止,目疼,鼻干,不得眠或多眠睡,脈大而長者,經病也。胃實不大便,潮熱,日晡所熱,譫語,睛不和,昏不識人,甚則循衣摸床,撮空理線,脈滑而實者,腑病也。其陽明之經病先有不同,如脈浮,汗出,惡風者,仍用桂枝湯。脈浮,無汗而喘者,仍用麻黃湯。脈浮,無汗,惡寒,而或兼自利者,則用葛根桂麻湯。是皆太陽病初入陽明之表也。若裡熱達外之表,則病已離太陽,或本不始太陽,斷無更用桂、麻之理。而如葛根芩連一法,即大青龍之變局,實陽明病之主方。蓋葛根之發,大異桂、麻。而芩、連之清,亦微異於石膏也。其淺者虛煩懊憹,則以梔豉湯探吐之。其重者渴飲,多汗,壯熱,滿悶,則以白虎湯直清之,虛則白虎加人參湯補而達之。此皆陽明在經之證,無不以汗為先務,吐為正務,清火為要務。失此不治,而至胃家實。腹有燥屎則為入腑,燥屎不去病變不可勝言。此時撤熱救陰,舍承氣無他法。是又為腑證中急務也,而陽明之腑證又有三焉:其邪自太陽來為脾約,脾不能為胃行其津液,用麻仁丸,謂之太陽陽明;邪自少陽來,為大便難,木氣不能疏通其土,用大柴胡湯,謂之少陽陽明;二方與正陽陽明胃家實之必用三承氣者,微有不同。凡攻下之法,必待惡寒罷,表盡解之後。若惡寒者,則尚有太陽表證未了,慎不可攻。此所以有急下存陰之訓,而又曰下不厭遲者,正謂有惡寒即不可議下也。

少陽相火病方說

少陽主半表半裡,其病發於腠理。三陽經,太陽為開,陽明為合,而少陽為之樞,所以為半表半裡也。少陽汗、下俱禁,故特立小柴胡一方為和解之局,其表證有往來寒熱,胸脅痛而耳聾,心煩喜嘔,其脈必弦,小柴胡湯主之。其里證有口苦,咽乾,目眩,痞滿,咳,悸,或渴或不渴,或嘔或不嘔,其脈亦弦,治悉從小柴胡加減,皆和局也。若其心下支結,已屬少陽,而發熱惡寒與太陽同,則邪偏於表,治必從柴胡桂枝兩解之,亦和局也。其因誤汗,而胸肋滿微結者,仍當微汗而解,則有柴胡加桂枝之治。因誤下而胸脅滿微利者,又當微下而解,則有柴胡加芒硝之治。散結除滿,用此二方,是又為汗、下兩誤者作和局也。若夫結之甚,而為痞滿之甚,而為噫,則有瀉心三方及旋覆代赭湯、黃芩湯、乾薑黃芩黃連人參湯。諸治亦所以散結除滿,而皆不外乎和局者是。夫少陽者,相火所寄也。故有必從清火而解者。其相火以遊行於表為輕,以鬱結於裡為重,小則仍用小柴胡,大則須用大柴胡,亦何莫非少陽中和局耶?其謬以柴胡為汗劑者,抑胡不思少陽之治特以禁汗,而乃有柴胡之用也。

三陽寒熱之分,身雖大熱而仍惡寒者,太陽也;寒已而熱,熱已而汗,寒熱往來者,少陽也;始雖惡寒,一熱而不復惡寒者,陽明也。太、少兩陽病在肌腠,兩陽合明,病歸中土。故論經則以太陽、陽明、少陽為次,論病則太、少之邪俱入陽明也。

太陰濕土病方說

太陰為陰中至陰,腹滿痛為太陰主病。脈沉細為太陰主脈。凡濕土之氣化,其證多見虛寒,宜理中以溫補,此大較也。而桂枝一法,亦為太陰表藥。蓋以太陽傳來之邪,有四肢煩疼,嗌乾,脈浮之表。而脾司肌肉,桂枝解肌,故以為治。即因誤下而大實痛,仍須桂枝中使以大黃。因誤下而腹滿時痛,仍不過於桂枝中倍以芍藥。誠以太陰臟本屬寒,如前兩證皆由太陽轉屬太陰,而非太陰本病。若病一入臟而見脈弱、自利,雖當行大黃、芍藥者,即宜減之。此太陰之所以大異於陽明也。三陰皆有自利,自利不皆屬寒。少、厥之自利,多口渴;太陰之自利,則不渴。不可見太陰之獨有寒耶?其曰手足自溫者,正謂其一身無熱,而但有手足之尚溫。故即未成厥逆,亦有取乎四逆之治。夫腹滿痛為太陰、陽明公共之證,而太陰為陰道虛,為卑監之土,腹滿而時痛,其脈必弱。陽明為陽道實,為敦阜之土,腹滿而大實痛,其脈必大。蓋以太陰、陽明同居中土,其邪而在陽明,即為實;其邪而入太陰,即為虛。則惟於大實痛之痛無已時,腹時痛之時痛時止者辨之。

少陰君火病方說

少陰為君火之化,然有水火二臟。邪從水化為陰,邪其標也。邪從火化為陽,邪其本也。從標治在回陽,從本治在救陰。回陽、救陰二法有不可偏廢者。其脈沉,反發熱,為少陰之表證,麻附辛、甘二湯為少陰之表藥,此仍從太陽傳入者也。如下利,咳,嘔,煩渴,用豬苓湯。心煩不得眠,用黃連阿膠湯。病皆從火化為陽邪,是宜從本,以撤熱為救陰法。如下利,或渴,或悸,而小便不利者,及身體痛,骨節痛,手足寒,背惡寒,而口中和者,用真武湯、附子湯。如下利,惡寒,倦臥者,且煩躁者,用通脈、白通、茱萸、桃花諸湯。病皆從水化為陰邪,是宜從標。以驅寒為回陽法。此為少陰中截然兩途,宜分溫法、清法以為治,豈可一涉少陰即認作但有溫法耶?三陰經太陰為開,厥陰為合,而少陰為之樞。故臟有水火,治分標本。以此認得少陰,庶無誤耳。況有四逆下重,為陽邪滯下者,只宜用四逆散。或口燥、咽乾、自利色純青、腹脹不大便,為陽邪內實者,且當用大承氣湯。陽明有急下三法,少陰亦有急下三法,是亦陽為病而並宜從本治者。即《內經》所謂中陰溜府,後人所謂還而成可攻之證是也。若夫太陽誤治,汗而復下,下而復汗,即見少陰之煩躁者,雖有固陰收陽、壯陽配陰兩法,為太陽顧本之治,即為少陰難治之條。如更汗出,息高,利止,眩冒,惡寒,身倦不煩但躁,則皆少陰中死證。即復脈一湯,亦未必及救矣。

厥陰風木病方說

厥陰為陰之初盡,即為陽之初生。與少陽同為相火遊行之部,即為風木主化之經。經屬陰而臟不寒,每多陰陽錯雜,寒熱互形之證。而尤重在厥、利兩端。其手足厥逆,脈細欲絕者,為厥陰之表證,當歸四逆湯即厥陰之表藥。厥者何?熱是也。先厥者後必熱,厥深者熱亦深,厥微者熱亦微,此蓋陽熱在裡,陰氣被格,陽反居內,陰反居外。其熱不除,其厥不已,其人不生。切不可因手足之冷而遂認作虛寒,輒投薑、附。故於脈滑而厥,當其里有大熱,還而為陽明證者,且當以白虎湯清之。惟有大汗,大下利,厥逆而惡寒者,嘔而小便利,身無熱而見厥者,方可用四逆湯以溫經。而臟厥吐沫之用茱萸湯,蛔厥吐蛔之用烏梅丸,胥准此耳。其下利亦屬熱者多,故其於熱利下重,便膿血,必用白頭翁之連、柏;下利譫語有燥屎,且用小承氣之樸、枳。惟有大汗出而厥,外惡寒內拘急,下利清穀者,始可用通脈四逆湯。久利亦用烏梅丸,此則寒利之治也。三陰中少陰多內真寒外假熱,厥陰多內真熱外假寒,其間陰盛格陽,陽盛格陰,最為危候。故少陰有死證五條,厥陰有死證六條。若見身汗如油,喘而不休,環口黧黑,直視搖頭,即復脈一湯亦未必及救,不皆為厥陰中死證歟?

病至三陰,宜溫者多,宜清者亦不少。太陰為寒臟,尚有大黃、芍藥。少陰火為本而水為標,亦有大承氣。厥陰陰之盡而陽之初,亦有白虎、小承氣。溫、清之所以不可偏廢也。

附:《傷寒論》溫、清三法選方

溫法:選方十三道,類方十四道。

溫法諸方,即仲景所以治中風、傷寒者。凡治寒疫亦用溫法。

桂枝湯

桂枝加厚朴、杏仁湯:本方加樸、杏。

小建中湯:本方倍芍藥加膠飴。

桂枝二越婢一湯:本方加麻黃、石膏。

桂枝 生薑 芍藥 大棗 炙甘草

麻黃湯

桂枝麻黃各半湯、桂枝二麻黃一湯:即與桂枝湯合用。

麻杏石甘湯:本方桂枝易石膏。

麻黃 杏仁 桂枝 炙甘草

五苓散

桂枝 白朮 豬苓 茯苓 澤瀉

麻黃附子細辛湯

麻附甘草湯:本方去細辛加炙草。

麻黃 附子 細辛

理中丸及湯

附子理中:本方加附。

白朮 乾薑 人參 炙甘草

附子湯

與真武湯一為參、附、三白。一為薑、附、三白。

附子 人參 白朮 白芍 白茯苓

真武湯

有加減。

附子 生薑 白朮 白芍 白茯苓

四逆湯

四逆加人參湯:本方加參。

茯苓四逆湯:本方加參,再加苓。亦即附子理中去朮、加苓。

炙甘草 乾薑 生附子

當歸四逆湯

即桂枝湯去薑、棗,加當歸、辛、通。

當歸四逆加吳茱萸生薑湯:本方加茱萸湯之半。

當歸 細辛 通草 桂枝 芍藥 炙甘草

通脈四逆湯

有加減。

通脈四逆加豬膽汁湯:本方加膽汁。

炙甘草 乾薑 生附子 蔥白

白通湯

白通加豬膽汁湯:本方加童便、膽汁。

乾薑 生附子 蔥白

吳茱萸湯

吳茱萸 生薑 人參 炙甘草

桃花湯

赤石脂禹餘糧湯:本方加餘糧去薑、米。

赤石脂 乾薑 粳米

清法:選方十三道,類方八道。

清法諸方,亦即仲景所以治溫病、熱病、濕溫病者。凡治溫疫亦用清法。

葛根黃連黃芩湯

葛根 黃芩 黃連 炙甘草

白虎湯

人參白虎湯:本方加參。

竹葉石膏湯:本方加人參、竹葉、麥冬、半夏,去知母。

石膏 知母 炙甘草 粳米

大承氣湯

小承氣:本方去芒硝。

調胃承氣:本方加草,去樸、枳。

大黃 芒硝 厚朴 枳實

梔子豉湯

梔子甘草湯,枳實梔子豉湯:本方一加甘草,一加枳實。

梔子柏皮湯、梔子厚朴枳實湯:本方一加柏皮,一加樸、枳。

生梔子 香豉

黃芩湯

即桂枝湯以芩易桂,去姜。

黃芩 芍藥 大棗 炙甘草

小陷胸湯

栝蔞根 半夏 黃連

大黃黃連瀉心湯

大黃 黃連

茵陳蒿湯

茵陳 大黑山梔

麻子仁丸

亦名脾約丸,即小承氣加二仁、芍藥。

麻仁 杏仁 芍藥 大黃 厚朴 枳實

四逆散

有加減。與四逆湯之薑、附大異。

柴胡 枳實 芍藥 炙甘草

白頭翁湯

秦皮 白頭翁 黃連 黃柏

黃連阿膠湯

黃連 阿膠 黃芩 芍藥 雞子黃

豬苓湯

即五苓散去桂、術,加膠、滑。

豬苓 茯苓 澤瀉 阿膠 滑石

溫清合法:選方十四道,類方八道。

溫清合法諸方,即仲景所以治寒熱錯雜之病。

大青龍湯

即桂枝、麻黃、越婢湯三方去芍,加膏。

又,小青龍即桂枝湯去薑、棗,加麻、辛、薑、半、五味子。與十棗湯之芫花、遂、戟同為治水之劑。

麻黃 杏仁 桂枝 生薑 大棗 炙甘草 石膏

葛根湯

即桂枝湯加麻、葛。

葛根 麻黃 桂枝 生薑 芍藥 大棗 炙甘草

小柴胡湯

有加減。

小柴胡加芒硝湯:本方加硝。

又,旋覆代赭湯:本方柴、芩易旋、代。

柴胡 黃芩 生薑 半夏 人參 大棗 炙甘草

甘草瀉心湯

生薑瀉心湯:本方加生薑為君。

半夏瀉心湯:即本方以半夏為君,並加人參。

生甘草 黃芩 黃連 乾薑 半夏 大棗

附子瀉心湯

附子 大黃 黃芩 黃連

黃連湯

即半夏瀉心去芩,加桂。

黃連 乾薑 桂枝 半夏 人參 大棗

乾薑黃芩黃連人參湯

乾薑 黃芩 黃連 人參

梔子生薑湯

與梔子乾薑湯一走表,一和中。

梔子 生薑

桃仁承氣湯

即調胃承氣加桃仁、桂枝。

桃仁 桂枝 大黃 芒硝 甘草

大柴胡湯

即小柴胡去人參、棗、草,加枳、芍、大黃。

柴胡 黃芩 生薑 半夏 枳實 芍藥 大黃

柴胡加桂枝湯

即小柴胡本方加桂。

柴胡 黃芩 生薑 半夏 人參 大棗 炙甘草 桂枝

桂枝加大黃湯

即桂枝湯本方加大黃。

桂枝 生薑 芍藥 大棗 炙甘草 大黃

烏梅丸

又麻黃升麻湯與此方同法。

烏梅 蜀椒 細辛 桂枝 附子 黃連 黃柏 人參 當歸

復脈湯

此方不可去薑、桂,去之即不得仍名復脈。

炙甘草 生薑 桂枝 生地 麥冬 阿膠 人參 大棗 加酒煎

雜療方:共四十三道,亦有溫、清各法。

桂枝加桂湯

桂枝加芍藥湯

人參桂枝新加湯

桂枝人參湯 即理中湯加桂

桂枝加葛根湯

桂枝加附子湯

桂枝去桂加白朮湯

桂枝去桂加茯苓白朮湯

茯苓桂枝白朮甘草湯

茯苓桂枝甘草大棗湯

桂枝去芍藥湯

桂枝去芍藥加附子湯

桂枝去芍藥加蜀漆龍骨牡蠣湯

桂枝甘草龍骨牡蠣湯

柴胡加龍骨牡蠣湯

柴胡桂枝幹薑湯

葛根加半夏湯

黃芩加半夏生薑湯

厚朴生薑甘草半夏人參湯

麻黃連軺赤小豆湯

大陷胸湯

大陷胸丸

抵當湯

抵當丸

桂枝甘草湯

芍藥甘草湯

茯苓甘草湯

乾薑附子湯

甘草乾薑湯

甘草附子湯

芍藥甘草附子湯

甘草湯

桔梗湯

豬膚湯

苦酒湯

半夏散及湯

文蛤散

瓜蒂散

三物白散

牡蠣澤瀉散

燒裩散

蜜煎導

豬膽汁導

此四十三方非不用也,只與所選之方分別觀之,以醒眉目。亦與徐刻《傷寒類方·雜療》之例略同。

傷寒方一兩准今七分六釐,一升准今六勺七抄說

餘外曾王父王樸莊先生,於乾嘉間以醫名於鄉。著書十餘種,《蘇州府志》存其目,中有《律學淨聞》一書最精,惜已佚而不傳。而「考正古方權量說」,即公律學之一也。公以古方分兩言人人殊,以宋·林億古三兩為一兩,古三升為一升者非。又以明·張介賓古一兩為六錢,古一升為三合三勺者亦非。公謂景岳所宗,為偽造夏律周黼之鄭世子,此武斷之甚者。乃以今木工之曲尺,定古藥升之容積。復以古藥升之容積,就今倉斛之積寸推之,而謂古人每藥必三服,若麻黃湯,麻黃三兩,准今二錢三分者,三之得七分六釐。小柴胡湯,柴胡八兩,准今六錢者,三之得每服二錢。承氣湯,大黃四兩,准今三錢,再服中病即止,則每服得一錢半。白虎湯,石膏一斤,准今一兩二錢,亦分三服,則每服得四錢余。與介賓覈算者尚多,不及悉載。總言之,則古方自《靈》《素》以下,至《千金》《外臺》,所集漢、晉、宋、齊諸方,凡云一兩者,准今七分六釐,凡云一升者,准今六勺七抄,無餘蘊矣。余每准此以為治,而知麻黃至多不過七八分,即三五分亦能發汗。桂枝亦不過三五七分,石膏四五錢,大黃一二錢,亦足以清熱而下燥屎。仍看病勢之輕重,以消息之。證以余所親歷,而益知公之言為不誣也。《晉書·裴秀子頠附父傳》:頠上言宜改諸度量。若未能悉革,可先改太醫權衡。此若差違,遂失神農、岐伯之正。藥物輕重分兩乖互,所可傷夭,為害尤深。古壽考而今短折,未始不由此也。觀於此,而公之為功於病人者,不亦大乎!今特錄此兩言,以告世之用麻、桂至一二兩,少亦三五錢者。

謹案:樸莊公諱丙,為吾母之祖。余於公在重孫行。公之先自炎宋時即以醫世其家,嗣是代傳醫學,以至於公。余藏有公所著《傷寒論注》未刻稿,以《千金翼》為序,異於他氏之各為次第者。又有《回瀾說》萬餘言,扶掖叔和,以闢諸家之謬。余之私淑於公久矣。公之書,則吾母於咸豐丁巳年六十有七時手錄以存於家者,惜未能為公梓以問世也。其「古方權量考」一冊,則唐笠山《吳醫匯講》全載之,王孟英《溫熱經緯》亦採之。近復經長於算學者屢核之,皆曰准。故敢取以為法焉。

方以藥而成,藥以方而行。所用既仍是古藥,胡獨不可用古方?而世人則指三兩之桂枝,六兩之麻黃,八兩之柴胡以證古方之不可用。然則所不可用者,正在三兩、六兩、八兩也,不在桂枝、麻黃、柴胡也。特未明桂枝、麻黃、柴胡本不是今之三兩、六兩、八兩耳。得此每兩為七分六釐之說,而以推之,凡為古方者,不皆可用於今哉!

卷四·文四

太陽用桂、麻二湯法

桂、麻二湯,仲景所以治風寒初起之未化熱者也。太陽病,發熱者而汗自出者,風傷衛也。此時衛病營未病,用桂枝去衛分之邪。太陽病,發熱而無汗者,寒傷營也。此時營病衛亦病,用麻黃達營分之邪。因桂枝證本有汗出,若誤以麻黃髮其汗,恐汗更不止。麻黃證已不得汗,若誤以芍藥斂其汗,恐汗更不出,二湯分際如此。仲景於麻黃證禁用桂枝湯,而申之曰:常須識此,勿令誤也者,豈無故哉!蓋中風是淺一層,傷寒是深一層。僅屬中風,則可與桂枝湯,以其未化裡熱也。已成傷寒,則必無汗而化熱較易,此時當以發汗為重,若再斂其汗,裡熱勢將大甚,故必用麻黃湯而不用桂枝湯矣。凡病但有表熱未成裡熱者,用桂、麻;大有表熱兼見裡熱者,用青龍;已成裡熱不論表熱者,用白虎。表熱、裡熱甚不可不分也。前人之禁用寒涼者,只在但有表熱之時。今人當應用桂、麻時,一見表熱,便作裡熱,而早用寒涼,為害滋大。既而又因早用寒涼之誤,遂並寒已化熱、熱已大甚之後仍禁寒涼,勢必仍用桂、麻,而害益大矣。病家延醫多在三日以外,其於桂、麻分際往往已過其時。此惟臨證多者能覺之。不經臨證,則讀書雖多仍不能得其分際也。用傷寒方最重分際,六經皆然,即於桂、麻發之。

太陽病桂、麻、青龍三級說

太陽風傷衛,用桂枝湯;寒傷營,用麻黃湯;風寒兩傷,營衛同病,用大青龍湯。三方鼎立,為三大綱。是說也,許叔微、成無己言之於前,而其後方中行、喻嘉言、程郊倩又曲暢之。一若於麻黃湯中不見其亦有桂枝,於青龍湯中不見其多一石膏者。夫仲景桂枝湯,治汗出而不喘滿之太陽病;麻黃湯治喘滿而不汗出之太陽病;大青龍湯治不汗出而煩躁之太陽病。此之三方,一則桂枝,二則麻黃,三則青龍,乃三級也,非三綱也。三方作三綱,施治多誤,誤於不煩躁已用青龍。三方作三級,審證自確,確於用青龍必待煩躁。請得而詳言之,凡人衛行脈外,營行脈中。風但傷衛,則汗出而不喘滿,惟是頭項強痛,其病為輕,故方中但用桂枝。風既傷衛,寒又傷營,則喘滿而不汗出,必兼骨節煩疼,其病為重,故方中不但用桂枝,而必用麻黃。及其風寒兩傷之後,無汗者,終不汗出。汗既不出,必加煩躁,其病為尤重矣,故方中不但用桂、麻,而又必用石膏。其病由輕而重,其方亦由輕而重。輕則用桂,重則用麻、桂,又重則用石膏、麻、桂。反是以觀,有汗不用麻黃湯,無汗不用桂枝湯,不煩躁不用大青龍湯。則此之三方,明是三級之階升,而非三綱之鼎立矣。洵如諸家之說,則麻黃湯中先當刪去桂枝,青龍湯中尤當刪去石膏,而何以麻黃湯必麻、桂並用,青龍湯必於麻、桂外多一石膏耶?仲景既治風以桂枝,治寒以麻黃,則其於風寒之兩傷何不用桂枝麻黃各半湯耶?其治風多寒少、寒多風少何不於桂枝二麻黃一湯外,更制麻黃二桂枝一湯耶?況如其所說,則桂枝證當不惡寒,麻黃證當不惡風,而何以桂枝證之惡風即惡寒,麻黃證之惡寒兼惡風?又何以青龍證之獨惡寒而不惡風耶?仲景特於青龍條下示人以惡風者不可服,服之則厥逆,筋惕肉瞤,不從可知惡風者必有汗,有汗者必不煩躁,不煩躁即不可用石膏也哉。所以仲景於脈浮而緊,浮則為風,緊則為寒,風則傷衛,寒則傷營,營衛同病,骨節煩疼,當發其汗之下,並不言大青龍主之。而《千金方》已於此條下明言宜麻黃湯。林億等校定王氏《脈經》,亦於此條下增「宜麻黃湯」四字。匯而觀之,不更可知麻黃一方已是風寒之兩傷營衛之同病,故既用麻黃,又用桂枝,治寒而不遺風,治風而不遺寒乎。王樸莊先生《回瀾說》:人身營衛,猶城與郭。未有兵臨城下而郭不先破者。才說傷營,已兼營衛兩傷在內。旨哉斯言!凡諸家於青龍證,所謂中風脈浮緊,為中風見寒脈;傷寒脈浮緩,為傷寒見風脈。種種葛藤,不斬自斷。但以論中「桂枝方禁」與「青龍方禁」一對勘而已足矣。「桂枝方禁」云:脈浮緊,汗不出,是麻黃證,不可與桂枝湯。以桂枝方中有芍藥者,大不宜於無汗之病也。「青龍方禁」云:脈微弱,自汗出,是桂枝證,不可與青龍湯。以青龍湯中有石膏者,大不宜於有汗而不煩躁之病也。明乎此,而風寒兩傷,營衛同病,豈非麻黃湯之專司,而與青龍何涉哉?余得以一言斷之曰,仲景於太陽病汗出而不喘滿者用桂枝湯,喘滿而不汗出者用麻黃湯,不汗出而煩躁者用大青龍湯。則此之三方,一則桂枝,二則麻黃,三則青龍。其病由輕而重,其方亦由輕而重,乃三級也,非三綱也。乃三級之階升,非三綱之鼎立也。

又有以桂麻各半易去青龍者,自較諸說為長。而其不識麻黃湯已是風寒兩傷,營衛同病。則仍未能說仲景之意。

太陽陽明用青龍白虎法

《傷寒論》石膏一味,得薑、桂、麻黃而有青龍之號,得知、草、粳米而有白虎之名。二方並用石膏,一以泄陽邪,一以顧陰液也。病有表熱,有裡熱。表熱宜散即已,兼見裡熱必用青龍散之,早用白虎即為誤遏。裡熱宜清,即或尚有表熱,必用白虎清之,仍用青龍即為誤發。其間先後緩急絲毫不容假借。余既明三級之說,可不再申二方之辨乎?夫二方之辨,且勿在同用石膏上看,先要在一用麻黃,一不用麻黃上看。論曰:太陽中風,脈浮緊,發熱,惡寒,身疼痛,不汗出而煩躁,大青龍湯主之。蓋仲景一涉無汗,即用麻黃;一涉有汗,即不用麻黃。是大青龍雖專為煩躁設,實專為不汗出之煩躁設。故又曰:若脈微汗出者,不可服。以是知用青龍者,必為無汗之病。而有汗即不可用。何也?以其方雖有石膏,而仍主麻黃故也。若白虎之不用麻黃,則其吃緊處正在有汗矣。論曰:服桂枝湯,大汗出後,大煩渴不解,脈洪大者,白虎加人參湯主之。陽明病,渴欲飲水,無表證者,口乾舌燥者,白虎加人參湯主之。三陽合病,腹滿身重,難以轉側,口不仁而面垢,自汗出者,白虎湯主之。是白虎似專為煩渴設,實專為大汗而又煩渴設。故又曰:若脈浮無汗,其表不解者,不可服。以是知用白虎者,必為有汗之病。而無汗即不可用。何也?以其方重在石膏,而不用麻黃故也。煩躁而無汗者,宜泄其陽邪,桂、麻不可少也,主治在青龍。煩渴而有汗者,宜顧其陰液,桂、麻可不用也,主治在白虎。汗多者,且於白虎中加人參。不從可知汗無點滴者,雖有石膏,不可不用麻黃以達之。汗已淋漓者,專重石膏,不可更用麻黃以竭之乎。是故青龍之治以無汗為準,白虎之治以有汗為準。此即先後緩急之次序,不可紊也。雖然二方固須辨麻黃之異,而二方亦須辨石膏之同。此又不獨在有汗、無汗上看。而又必兼在惡風、惡寒上看矣。「青龍湯禁」曰:惡風者不可服。「白虎湯禁」曰:惡寒者不可服。惡寒即其表不解之謂。余以兩言斷之曰:發熱,無汗,不惡風,乃可用青龍之石膏。發熱,有汗,不惡寒,乃可用白虎之石膏。於是麻黃之異有可辨,石膏之同亦有可辨。而二方之無或差貸者,必可為臨證時一助也。

青龍、白虎,以汗之有無及惡風惡寒為辨固已。然以有汗而論,白虎湯治陽明有汗,桂枝湯治太陽有汗。同是有汗也,何由知為太陽之汗而用桂枝?何由知為陽明之汗而用白虎?是則又須於有汗時,專在惡寒不惡寒上辨也。桂枝證之汗,既在太陽,必惡寒,以惡寒為太陽主證也。白虎證之汗既在陽明,必不惡寒,以不惡寒為陽明主證也。明其惡寒、不惡寒各為一經之主證,豈獨桂枝、白虎之各治一經者昭然若揭,即二經之分證不亦儘可推乎。

石膏之為用也,僅一見於《本經》,而《湯液》失傳。伊尹宗《本經》而為湯液,仲景宗《湯液》而為《傷寒雜病論》。然則自有仲景,而石膏之用始顯。亦自有仲景,而石膏之類如芩、連、硝、黃、梔、柏者始顯。何以必曰仲景但知有寒不知有溫?但知用溫不知用寒乎?桂、麻、薑、附,仲景所以治風寒。膏、黃、芩、連,仲景所以治溫熱。然後知仲景方為用溫之祖,仲景方亦為用寒之祖。而況仲景之作《傷寒論》,專救當時烏、附辛熱之失,而特於辛溫外,更用此辛寒、苦寒、鹹寒之藥乎!程子曰:如讀《論語》,未讀時是此等人,讀了後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會讀。余於《傷寒論》亦云。

陽明腑用承氣法

仲景於陽邪入腑,勢將劫陰之際,既有急下之法,而又垂慎下之訓。蓋示人以陰之欲傷者,不可不下。即警人以陽之未實者,不可早下也。此中關鍵究在何處勘出?蓋必先問其汗出之多與不多,小便之利與不利,以驗邪熱之熾與不熾,即可知津液之傷與不傷。再問其臍腹之痛與不痛,矢氣之轉與不轉,而後可辨其燥屎之結與不結,以消息乎大下、微下之間。大約欲用承氣,所重在問。如上所說,即有不可不用下之勢。若見其熱已潮,而又大煩,大渴,昏沉,譫妄,目中不了了,睛不和,或則循衣摸床,撮空理線,或則揚手擲足,惡聞人聲,或則口噤齒齘齒,背反張,臥不著席,腳攣急。此時病入陽面則狂,病入陰面則厥,不急用大承氣下其燥屎,則陽實劫陰,津枯液涸,熱極生風,危在旦夕。胡世人於此杜撰一陰虛邪戀之名,又杜撰一養陰退陽之說,置承氣三方於不問,始則以豆卷、豆豉之不足發表者,耽擱三日。繼以生地、石斛、麥冬、元參之滋膩留邪者。又三日,而後犀角、珠、黃、至寶、紫雪之類,將未入心包之邪一舉而送人心包。迨心包洞開,燥屎仍在,陰之將竭,事不可為,終之以一服去五味之生脈散,或一服去薑、桂之復脈湯,此何意也?孰知前此之邪熱非承氣不能除,前此之津液非承氣不能保。《內經》云:得後利則實者活。《千金方》云:藥補五臟者,首推大黃。可見承氣三方專為此生死關頭而設。此時此際,豈能捨大黃,而別有所謂補藥乎?陽明之急下三條固急,少陰之急下三條尤急。此所以《本經》之於大黃,謂其有安和五臟之能也。若夫下之宜慎,固有不待言者。仲景許多斟酌,只在屎未定硬之時。而益見屎已硬之不可不下矣。

傷寒之於承氣,為燥屎也。而燥屎之甚者,或先有熱結旁流。病家每謂其已有所以下,而不審其結之尤甚。至溫熱病,則不盡燥結,又為膠閉,其急於待下則同。病家又因其所下如膠,以為不可再下。此以病本不是燥結。醫先不能言之,遂以啟病家之疑耳。若其為兩陽合病、三陽合病之自下利則皆協熱利也。又為葛根、柴胡與茶、連、柏之證,不在承氣之例,是皆當有分別。奈何一見下利,便云土敗,輒議滋補耶?

少陽用小柴胡法

少陽何以為半表半裡也?太陽行身之後,為表。陽明行身之前,為里。獨少陽行身之側,以為前後之樞機,故為半表半裡。又人身膈以上為陽、為表。膈以下為陰、為里。惟少陽居中道,而介乎膈之間,故亦為半表半裡。少陽一經,聯絡於陰陽出入之所。出則連及太陽,入則連及太陰。所以云半表者,對太陽之全表言。所以云半里者,對太陰之全裡言。而其證則何者為半表裡也?少陽主春,其氣半出地外,半在地中。人身之氣亦如之。是故發熱而惡寒者為表,一熱而不復惡寒者為里。少陽則寒熱往來,寒為表,熱為里也。而又有脅痛,耳聾在經之證,口苦,咽乾,目眩在腑之證。則又以寒熱,脅痛,耳聾為半表,而以口苦,咽乾,目眩為半里。何也?兩脅不居身前後,而居側。兩耳寤則聞,寐則不聞,口、咽、目,開之則見,合之則不見。此數者不可謂之表,亦不可謂之裡,則謂之半表裡而已矣。三陽以少陽為樞,柴胡為轉樞之用,凡因樞之不轉而為病者,即在太陽如瘧病中亦用柴胡。《千金翼》有太陽用柴胡湯法,即太陽轉樞法也。此並不必為半表裡而亦用柴胡者。況往來寒熱,脅痛,耳聾,既為少陽必然之證。咳,悸,嘔,渴,更有少陽或然之證。且診其脈弦或弦數或弦遲,總之不離乎弦,而尚不能知其為柴胡證耶?世人既知柴胡一味為半表裡之藥,則見有此等證,便可放膽用之。何所疑而仍不敢用耶?況小柴胡一方,就本經言,柴胡但主半表,黃芩乃主半里。就六經言,柴、芩但主半表,參、生草乃主半里。獨指柴胡一味藥為可治半表裡證者,猶其識之淺焉者也。

太陰陽明虛實辨

太陰、陽明,同居中土。太陰脾為陰道虛,陽明胃為陽道實。敦阜、卑監二土之虛實本不同也。至於病邪之來,傳變無定。今日而在陽明即為實,今日而入太陰即為虛。此非其人之病。有虛實而病,即以臟腑之虛實為虛實耳。故同一腹痛也,滿而時痛者屬脾。滿而大實痛者屬胃。在胃則宜大、小承氣,梔子厚朴枳實湯。在脾則宜理中、四逆、厚朴生薑半夏人參湯,間有用大黃、芍藥者。同一發黃也,其黃色之淤晦者屬脾,為陰黃。其黃色之鮮明者屬胃,為陽黃。治陽黃宜梔子柏皮湯、茵陳蒿湯。治陰黃宜理中湯、四逆湯,間有用麻黃、連翹者。同一格吐也,朝食暮吐為脾寒格,食入即吐為胃熱格。治熱格宜瀉心湯、乾薑黃芩黃連人參湯。治寒格宜附子理中湯、厚朴生薑半夏人參湯。病名則同,病本則異。在胃、在脾之證,相反如是。故在胃、在脾之治,亦相懸如是。何可混稱脾胃,而以治脾者治胃,以治胃者治脾哉?總之,胃屬陽,脾屬陰。胃為腑,脾為臟。胃司納,脾司輸。胃惡燥,脾惡濕。胃喜降,脾喜升。胃宜通,脾宜補。其所以不同之故,可以對待而觀,即可反觀而得。況胃病之脈必大,或浮而促。脾病之脈必弱,或沉而細。尤其不可強同者耶。再有肝木侮土之證,亦當以犯胃乘脾為辨。犯胃宜瀉,乘脾宜補。肝家之木旺同,而受其侮者之戊己二土,則虛實不同也。病因臟腑以為虛實,而補瀉隨之,知其意者蓋寡矣。若但知有臟,不知有腑,見土之病,動稱土敗,擯棄聖法,謂不可從。則豈仲景於已敗之土而用芩、連、硝、黃耶?此恐非仲景意矣。

少陰咽痛吐利寒熱辨

少陰病,脈陰陽俱緊。反汗出者,法當咽痛,而復吐利,此以熱客於少陰之標。叔和「平脈法」所傳師說伏氣之病是也。先論咽痛,少陰之脈循喉嚨,在初得病二、三日為陽邪結於會厭。但用生草解毒,桔梗排膿,半夏、雞子發聲利咽足矣。若夫下利,胸滿,心煩而咽痛,為陰虛液不上蒸者,治宜育陰復液,則豬膚湯加蜜粉者是。下利,厥逆,面赤而咽痛,為陰盛格陽於上者,治宜驅陰復陽,則通脈四逆湯之加桔梗者是。是蓋以陰虛、陰盛皆可以致咽痛,故有必從兩法而解者。

再論吐利。飲食入口即吐,心下嗢嗢欲吐,復不能吐者,此胸中實,不可下,而可吐也。膈有寒飲而吐,且乾嘔者,此有水氣,不可吐,而可溫也。吐利交作,以手足不冷為吉。若吐且利而見厥逆,吐且利而見煩躁則凶。雖有吳茱萸一法,亦未必及救矣。

終論少陰下利與厥陰下利不同。厥陰之利,多熱少寒。少陰之利,多寒少熱。故惟厥冷,而或咳,或悸,腹痛下重,是陽為陰遏之利,用四逆散。咳而嘔,渴,心煩不眠,是水熱互結之利,用豬苓湯。小便不利,腹痛,便膿血,是寒熱不調之利,用桃花湯。自利清水,心下痛二、三日,咽乾口燥,六、七日不大便,均腹滿,是陽盛鑠陰之利,用承氣湯。凡若此者,皆為傳經之邪,固屬於熱。若夫下利清穀,厥逆,脈微,嘔而汗出,引衣自蓋,欲向壁臥,不喜見明,而又面赤戴陽者,則皆合於真武、附子、四逆、通脈、白通諸方,為少陰虛寒之證,正與厥陰熱利相反矣。少陰下利,死證五條:吐利躁煩;四肢厥逆、惡寒身蜷;脈不至;不煩而躁、下利止而眩冒;六七日而息高者。雖尚有吳茱萸一法,終為不治之證。苟非利止手足溫,身反發熱,未易求其生也。

厥陰熱厥寒厥辨

論曰:凡厥者,陰陽氣不相順接,便為厥。厥者,手足逆冷是也。傷寒一二日至四五日而厥者,必發熱。前熱者後必厥,厥深者熱亦深,厥微者熱亦微。厥五日,熱反三日,復厥五日,厥多熱少,其病為進。發熱四日,厥三日,復熱四日,厥少熱多,其病當愈。厥五日,熱亦五日,設六日當復厥。不厥者自愈。厥終不過五日,以熱五日故知自愈。始發熱六日,厥反九日,後三日脈之,其熱續在,期之旦日夜半愈。所以然者,本發熱六日,厥反九日,復發熱三日,並前六日,亦為九日,與厥相應,故期之旦日夜半愈。解之曰:厥陰之上,風氣主之。中見少陽火化,故有熱。人身元陽,到此亦化陽邪,退伏於內,不能充達於外,故有厥。此其熱固是熱,而其厥則更是熱。非當其熱時則為熱,而當其厥時即為寒也。三陰中,太陰寒微,故手足溫而無厥。少陰寒甚,故寒厥多而熱厥少。厥陰陰極生陽,故寒厥少而熱厥多。厥陰與少陽相表裡,厥陰厥熱之勝復,猶少陽寒熱之往來。少陽之寒因乎熱,故厥陰之厥亦因乎熱。熱為陽邪向外,厥為陽邪向內。厥之與熱總是陽邪出入陰分,熱多厥少而熱勝於厥者,其傷陰也猶緩。厥多熱少而厥勝於熱者,其傷陰也更急。蓋外來客熱化為陽邪,深入厥陰之臟,本以向外為吉,向內為凶。陽而向外則外熱,陽而向內則外寒。故仲景以厥多為病進,熱多為病愈,而復申之曰:陽氣退故為進。蓋謂陽之退伏於內,非謂陽之脫絕於外也。自有不明此語者,妄謂在熱則為熱,在厥即為寒。是一氣也,而五日能寒,五日能熱,則當此五日厥時用熱藥,彼五日熱時用寒藥。而如厥後復熱,則前五日之熱藥必為禍。熱後復厥,則前五日之寒藥必為災。天下豈有此等病情,此等治法乎?國朝惟魏念庭、陳平伯能知此理,若黃坤載與陳修園,則皆以厥為寒者也。總之,「厥陰篇」中凡有厥而復有熱者,其厥也定為熱厥。惟有厥無熱甚,則一厥不復熱者,其厥也方是寒厥。以此為辨,更於脈滑而喉痹,便膿血,脈沉短而囊縮,脈沉疾而爪甲青,不大便而腹滿硬痛。諸見厥證,所用白虎、承氣者互推之,自可決然無疑。何至認作虛寒,輒投薑、附?觀仲景所謂「厥應下之」一語,不正與少陰急下三條同為傳經熱邪、陽實拒陰之大熱證乎?仲景所以於四逆湯證必曰厥逆而惡寒者,於當歸四逆湯證必曰若其人內有久寒者,明是以彼證此。彼曰寒,則此為熱。彼曰惡寒,則此為惡熱也。惟有蛔厥吐蛔,靜而復時煩,為胃腑之陽不行,用烏梅丸安蛔,即以安胃。臟厥膚冷,躁無暫安時,為腎臟之陽不行,用茱萸湯溫肝,即以溫腎。此必更有大汗出,大下利而惡寒者,乃用四逆輩主治。亦復何所疑哉。

嘗見有周身冰冷,而一衣不著,半被不蓋者,有令兩人各用扇扇之者,有欲暢飲冰水者,此非惡熱而何?

厥陰熱利寒利辨

厥陰厥逆屬熱者多,厥陰下利亦屬熱者多。凡先厥後發熱,下利必自止。見厥則複利者,其利本生於熱,厥則其熱更甚,故雖已止而必複利。此不可即其利而知其熱乎?即如利止而反汗出者,必咽中痛,喉為痹,是其熱上攻也。其無汗而利不止者,必發癰膿,便膿血,是其熱下攻也。便膿血者,其喉不痹,是其熱下攻者,不復上攻也。其脈寸數尺澀,或大或沉弦,其證下重,欲飲水,譫語,或有燥屎,皆以有熱故也,雖發熱不死。白頭翁一方並用連、柏,小承氣一方且兼樸、枳,治厥陰熱利之法盡之矣。惟有脈沉而遲,下利清穀,身有微熱,面赤戴陽,為陰盛於下,格陽於上。又惟外惡寒,內拘急,大汗而復大利,為陰盛於內,格陽於外。此二者則必用四逆湯、通脈四逆湯及白通湯、白通加豬膽汁湯之薑、附,以破陰而回陽,蓋非陰之破而陽不回也。此則治寒利之法也。凡厥陰下利死證六條:厥冷微喘;躁不得臥;厥不止;或汗出不止;脈不還;或脈反實者。是為有陰無陽,莫能救矣。

卷五·文五

葛根桂枝辨

溫熱之與傷寒所異者,傷寒惡寒,溫熱不惡寒耳。惡寒為太陽主證,不惡寒為陽明主證,仲景於此分之最嚴。惡寒而無汗用麻黃,惡寒而有汗用桂枝。不惡寒而有汗且惡熱者用葛根。陽明之葛根,即太陽之桂枝也,所以達表也。葛根湯中之芩、連,即桂枝湯中之芍藥也,所以安里也。桂枝協麻黃治惡寒之傷寒,葛根協芩、連治不惡寒之溫熱。其方為傷寒、溫熱之分途。任後人審其病之為寒、為溫,而分用之。尤重在芩、連之苦,不獨可降、可泄,且合苦以堅之之義。堅毛竅可以止汗,堅腸胃可以止利,所以葛根湯又有下利不止之治。一方而表裡兼清,此則藥借病用,本不專為下利設也。乃後人之視此方,若舍下利一證外,更無他用者,不審兩陽合病之下利固屬葛根,而不下利但嘔者亦屬葛根,則葛根豈獨為下利設哉?夫葛根既治兩陽合病,則即施諸病連太陽者,亦為甚合。豈有未入陽明早用葛根,恐將病邪引入陽明之理?況溫病之所需,不過葛根。亦猶夫中風之所需,不過桂枝。極分明,亦極容易。乃吳鞠通沿嘉言之謬,欲以桂枝治溫。吳且極詆葛根,切戒芩、連,適棄去此病所亟需之藥,意豈有不利於葛根之類者乎?

葛根麻黃辨

溫熱之與傷寒所異者,傷寒用藥以辛溫,溫熱用藥以辛涼耳。而其應用輕以去實則一也。徐之才「十劑」曰:輕可去實。麻黃、葛根之屬,意蓋以麻、葛性皆輕揚,皆可去實,故以二者並言之。謂麻黃之輕揚,可去傷寒之實。葛根之輕揚,可去溫病之實。然則欲去太陽之實,非辛溫之麻黃不可。欲去陽明之實,非辛涼之葛根不可。之才之說,非即欲將麻、葛二味,一以治傷寒,一以治溫熱哉?後人既不解仲景所謂不可發汗者專指麻黃,又不解之才所謂輕者指物性之輕,所謂實者指人病之實。乃既以實作虛,又以分兩之不重者為輕,而禁麻黃者,遂並葛根而禁之。禁麻黃之屬者,遂並葛根之屬而盡禁之。自是而於病之必去其實者,凡在可以去實之藥,一概皆委諸禁例。實之不去,病即不治。諺有之曰:好漢只怕病來磨。即虛亦可立至也。夫溫病之有需乎葛根,亦若傷寒之有需乎麻黃,用以去實,只在一轉移間耳。張隱菴乃謂:陽明本病,只有白虎、承氣,並無葛根湯證。此以不善讀「脈促、喘汗」一條之故。許宏「葛根芩連方議」且云:此方亦能治陽明大熱,益信長沙方之取用不窮也。自矜創穫,其意可笑。然其言固大可取耳。

犀角升麻辨一

「如無犀角,代以升麻」,朱肱《活人書》之說也。陶節庵亦云爾。朱二允駁之,謂升麻性升,犀角性降,升降懸殊,如何可代?唐迎川又駁之,謂角生於首,定為升劑,以下降之說為不然。各持一說,迄無定局。則非先明升降之理,將何以為折衷之論乎?余乃證以素所親歷,而始有以斷之,曰:升麻升也,犀角亦升也。然而犀角之升則以降為升,且以至降為升者也。何以明之?犀為水獸,其利無前,故能分水,能闢塵,能燭怪。水與塵,本乎地者親下。怪則匿於幽隱之地。而犀能燭之,則犀不誠至降之物乎?人因鹿角之升,而疑凡角皆升。豈知鹿之性甘鹹而溫,犀之性酸苦鹹寒。性溫則升,性寒則降。斷無寒者能升之理。試以鍋水譬之,熱則鍋蓋蒸蒸有氣,稍冷即不然。是可惜以明鹿角之升,犀角之降。而二允之說為可從矣。然則何以又謂其能升也?蓋此所謂升,乃是升出於表;此所謂降,乃是降入於裡。與自下升上、自上降下之理不同。即觀熱入血室之病,一用犀角,邪即外達。豈不以病邪內陷,而既入血室,則已入於至幽至隱之地,故必用此至降之品,亦能深入於至幽至隱者,以拔之使出乎?惟其能入幽隱,故謂之降。亦惟能從幽隱拔邪,故謂之升。凡藥,酸苦者能湧泄,此正酸苦湧泄之謂,與辛甘發散各自為功。苟非能降,何以能升?人惟不識其所以降之理,故不能得其所以升之用。朱與陶之誤,誤在犀角證而仍用升麻。凡屬三焦大熱,諸見惡血及陽毒發斑色紫黯者,犀角之所司也。而誤投升麻則血益罔制,斑黑胃爛,鮮不殆者。今人之誤,則又誤在升麻證而竟用犀角。凡屬痘疹初起,喉痧初發,及傷寒、病溫之裡熱未熾,宜先透達者,升麻之所任也。而誤投犀角,送邪入里,轉陷轉深,永不得出,亦無不死。夫以已陷之邪,犀角既能拔出;則未陷之邪,犀角即能送入,其勢必然。故凡當用升麻提邪出表之時,而用犀角之降,未有不隨之而陷者。胡今人於病之初起,反畏提邪出表之升麻,樂就引邪內陷之犀角,使其後之種種惡狀本皆可以不作者,無不次第俱作,而旬日之間,直至於不可救哉。

犀角升麻辨二

夫犀角一物,為仲景《金匱玉函》所不取。惟華佗《中藏經》安息香丸取以治傳屍勞等病,與腦、麝、沉、檀、獅子糞同用,是為犀角入藥之始,前此未之有也。乃張介賓作本草,以朱奉議「如無犀角,以升麻代之」之說,直認作仲景語。其謬一至於此,則並於仲景所用之藥與所不用之藥,皆未嘗一問矣。他若《外臺秘要》歷載犀角方,無一不涉及惡血。試問風寒溫熱之常,其不汗而當用汗法,不下而當用下法。時即有如《外臺》所載犀角等證乎?不獨經疏主治悉屬吐衄下血,即如汪訒庵之《醫方集解》尚能歷數吐衄及畜血諸證。則汪尚能知病涉於血,方用犀角,而不在可汗可下之際矣。況畜血一證,仲景亦有桃仁承氣、抵當湯、丸,即後人尚有代抵當一方可用耶。《臨證指南》每將犀角、牛黃與冰、麝、蛇、蠍合用。顧景文託名天士作《溫證論治》,又以犀角視同花露,輕率用之。而於《指南》所載顧姓一案,觀其前診尚能飲酒納穀,乃一用犀角而神昏如醉矣。陳嫗一案,前診不過夜煩無寐,乃一用犀角而陽升風動矣。凡此皆其復診時所自言,何竟無一人見而疑之者?噫!異矣。

犀角升麻辨三

聶久吾《痘疹慈航》以升麻葛根湯為主方,痛懲犀角、牛黃引毒內攻。當其時,有他醫治小兒用牛黃散,一服痰喘止,神氣稍平。自是而此兒遂無言矣。故久吾謂:應從升散時,切不可遏其毒出之勢,立致內攻告變。韋君繡曰:邪在陽明,與心包相近,雖見神昏,未必便入心營。自宜疏達向外,不得以犀角引賊入室。予見此病多由失表所致,表不解而入內者也。二家之論內外,均極明顯。不意《臨證指南》亦論內外,而曰:內閉外脫。則其所說之內外乃大相反矣。夫此時外為邪閉,其為閉也,是為外閉,不是內閉。若因外閉不開以至於脫,則是內脫,不是外脫,惟其認作外脫,故不敢一用疏達肌表之藥。惟其認作內閉,故獨敢用走散元陽之藥。同一脫也,究以外閉內脫為是。然亦既脫矣,誰更辨內閉外脫之非?只四字之顛倒,用藥迥乎不同,生死於以立判。欲明閉脫,必究內外。病家可不知耶?夫人死自可云脫,然此病只是外閉,外閉得開,內本不脫。謂之脫者,實還非是。及其外閉既久,並解散之不能,以致陰陽離決,即名曰脫,卻無不可。然閉之與脫,總不一時並見,此時之外閉者,邪束陽郁之謂也。此時之內脫者,陽盛陰涸之謂也。以輕揚散表者解其外,而外不閉。以撤熱存陰者救其內,而內不脫。溫病以之,傷寒之成溫者亦以之。此仲景之法,所以一解表一清裡而了無餘事也。至於開竅逐穢,自是瘟疫治法,總因諸書於傷寒外但有瘟疫門而無溫熱門,故人之所病者為溫熱,而醫之所稱者皆瘟疫耳。嗟乎!一轉移間事耳,夫豈異人任哉。

犀角膏黃辨一

《傷寒論》六經並重,而風寒溫熱之病以陽明為淵藪,其方亦以陽明為扼要。陽明者,胃也。仲景所用白虎、承氣之石膏、大黃,凡屬胃病,無不以此二藥而愈。可見此時於二藥外,不必更有他藥。即有他藥,亦不過為二藥佐使。胡今人於此絕不一用膏、黃,而於宜清宜下時,動手便用犀角。夫使此時而果有犀角證,豈仲景獨不見及耶?乃以仲景熱入血室之條,變作熱入心包之說,以遷就其犀角之用。然歷檢古書,絕不見於宜清宜下時一言熱入心包者。胡至今日而竟為此說也。揆其所以言心包之故,莫不因乎病有神昏之故?余先明神昏之為病,以定犀角之宜否。夫犀角,心藥也,用犀角者以神昏而用也,以神昏之似乎心病而用也。然而凡屬神昏之證,仲景皆系之陽明條下,尚為胃病,而非心病。夫神昏者何?不知人不識人而已矣。《內經·熱論》曰:陽明者,十二經脈之海。其血氣盛,故不知人。《金匱·中風篇》曰:邪入於腑,即不識人。趙以德解之曰:胃為六腑總司,諸腑經絡受邪必歸於胃。胃得之則熱甚,津液壅溢,結為痰涎,閉塞隧道。胃之支脈上絡於心,才有壅閉,即堵其神氣出入之竅,故不識人。徐忠可申之曰:試將頸間兩人迎脈按住,其氣即壅遏,不識人。人迎者,胃脈也。則不知人、不識人之屬於胃也久矣。今何以而移之於心哉?前兩說既極曉暢,而說之尤明白者則裴兆期也。裴曰:人謂神昏之病原於心,心清神乃清。余謂神昏之病原於胃,胃清神乃清。夫藏神者心,攝神者氣。胃氣一有不清,即不能攝神歸舍。是神之昏不昏,專在乎胃之清不清。不觀酒醉之人乎?酒醉之人,醉胃不醉心也。何以神昏而言語無倫也?不觀飽食填息之人乎?飽食之人飽胃不飽心也,何以神昏而一時瞀亂也?不觀痰涎壅塞之人乎?痰塞之人,塞胃不塞心也。何以神昏而瞑眩無知也?其言如此,則知神昏之為病全屬於胃,即知神昏之用藥決不在心。若非先明神昏之何屬,則犀角之是非何由定乎。

犀角膏黃辨二

然而人於此則正有辭矣。其言曰:今之言本草者,皆宗李時珍《綱目》。時珍謂:五臟六腑皆稟氣於胃。風邪熱毒,必先干之;飲食藥物,必先入胃。角乃犀之精華,足陽明胃藥也,故入陽明,解一切毒,療一切血及驚狂斑疹諸證。子謂神昏屬胃,則犀角正是胃藥,有時珍之說在,子將何以處此?余曰:不讀《本經》,焉識本草?人之氣血無所不通,藥之功能亦無所不到。豈有某藥只入某經之理?所以神農不言何藥入何經。至張潔古、李東垣輩,始有每藥專入每經之說。即如犀角一味,《本經》:主百毒,除邪,不迷惑魘寐。初不言其入胃也。即以六經論之,大明則謂煩毒入心,狂言妄語。海藏則謂風毒攻心,睫氉熱悶。孟詵則謂卒中惡心痛,心風煩悶。此三家並不言胃且專言心,惟《備要》瀉心涼肝,清胃中大熱,乃始兼心胃言。而下文便接吐血、衄血、下血等證,則知病必涉血,然後用之。未涉乎血,即不可用。正合時珍解一切毒,療一切血之言。再觀《外臺》所載芍藥地黃湯用犀角,則主清化瘀血者也。十一味方用犀角,則治熱毒下黃汁如腐爛血者也。張文仲用犀角,則療下利惡血不止者也。範汪麝香散用犀角,則療穀道中䘌瘡而便膿血者也。益可見血生於心,而血得熱則行之理。故時珍所說乃因胃在心下,心熱則胃未有不熱者。心熱除,胃熱自去。故以去心熱者謂即去胃熱。今則熱專在胃,尚未入心。即有心熱,亦為胃熱所累。胃熱去,心自不熱。病之由心及胃與由胃及心者迥乎不同。以胃在外,心在內,其病但在胃口而藥先開其心竅,勢必將未入心包之邪一舉而送入心包。病於是乎內陷,而神亦不復清矣。喻嘉言曾勘一白虎證,病家欲用犀角,遂延他醫,引胃邪入心臟,其顛悖無倫較胃實證更增十倍。醫乃辭以心偏不可救,未幾髮直頭搖,果成心絕之候。嘉言謂,傷寒之邪,即使過經不解,蘊崇日久,亦僅蒸及心包絡,豈有直入心臟之理?乃任用犀角領邪攻心,無異獻門迎賊。嘉言此論,實足破胃病用犀角之謬,貽福於後世也。

犀角膏黃辨三

而或又曰:病至神昏,每多狂言妄語,甚則如見鬼狀。苟非犀角之通靈,何以除病而使病得安?余曰:此正余之所欲言也。《本經》於石膏下有「除邪鬼」三字,後人不解石膏何以能除邪鬼,則將石膏之「除邪鬼」三字刪去。《本經》於大黃下有「安和五臟」四字,後人不解大黃何以能安和五臟,則將大黃之「安和五臟」四字刪去。經此兩者之就刪,而石膏、大黃之功用於是乎晦矣。石膏能清陽明經熱,經熱清邪鬼自除。大黃能清陽明腑熱,腑熱清五臟自安。故此時之邪鬼非石膏不能除,此時之五臟非大黃不能安。余之用此以除邪而安臟者,蓋不可更僕數矣。余非不知犀為靈異之獸,可借其靈氣以辟邪。然犀角之除邪鬼,是熱在血室者也。石膏之除邪鬼,是熱在胃家者也。此時熱專在氣,無涉於血,即江文通「黃連頌」亦有「御孽辟邪長靈久視」之語,與大黃功用略同,總以邪去則正乃安耳。若夫病之既入心包,既入血室,並非石膏、大黃所能了事者,則在肝之病必用羚羊角,亦猶入心之病之必用犀角也。病豈必無膏、黃之不能愈,而待愈於犀角者哉!然必在用過膏、黃之後,必不在未用膏、黃之前,蓋亦有可決者。

葛根黃芩黃連湯解

陽明之有葛根芩連湯也,猶太陽之有大青龍,少陽之有小柴胡也。太陽以桂、麻解表,石膏清裡;少陽以柴胡解表,黃芩清裡;陽明則以葛根解表,芩、連清裡。表裡各不同,而解表、清裡之法則一。太陽證有表裡,青龍湯皆主之。少陽證有表裡,柴胡湯皆主之。若陽明證而有表裡,則此湯皆主之。乃太陽不廢青龍,少陽不廢柴胡,而葛根芩連一方獨見遺於陽明者,以人必見下利始用之,不下利即不用,而不以為是陽明主方也。孰知此方之所用者宏,而所包者廣乎。方中芩、連二物,非獨仲景黃芩湯、黃連湯、諸瀉心湯皆本於此,即後世升麻葛根湯、柴葛解肌湯之類,雖似變局,亦皆不外此方之成法。凡由太、少陽陷入陽明為陽邪成實之證,不論有下利無下利,皆以此方為去實之用。最可笑者,李時珍不解「實」字,欲將之才「十劑」:泄可去閉,葶藶、大黃之屬改作「去實」,將輕可去實,麻黃、葛根之屬改作「去閉」,則其意必謂有所積滯方可稱實。而凡表實之當以輕藥去者,即時珍亦不得其解矣。豈知此方隨證可加芎、芷、羌、獨、荊、防、藁、蔓,又可隨證加入薄荷、桑葉、藿香、香薷、赤芍、丹皮、黑梔等藥。無非以輕去實,病即化大為小。且不定需乎白虎、承氣,而陽邪不實,陰何由傷?病必去矣。故敢筆之於此,以告病之甚賴有此方者,還此久亡之治法也。

真武、四逆、通脈、白通四方合解

病之入臟而為純陰無陽之證,仲景即用驅陰回陽之法,其於理中、附子二湯並加人參為陰陽並補外,如真武、四逆、通脈、白通四方者,獨用附子回陽,各有所主,若不逐方辨晰,用之往往不當,不得謂同是附子即可漫無區別也。前人於四方即各有方解,而余復為合論之曰:陽氣衰微,不能內固者,主以真武;陽氣退伏,不能外達者,主以四逆;陰盛於內,格陽於外者,主以通脈;陰盛於下,格陽於上者,主以白通。是故真武湯補助陽氣者也,四逆湯運行陽氣者也,通脈湯通達內外之陽者也,白通湯宣通上下之陽者也。於此既明,然後進而求之。四逆但能益陽,必加蔥白乃能通陽;白通但能通陽,必加膽汁乃能入陰。如此分別,一方自有一方之用,不可移易假借。余每以此治今人之病,固未有不合者。不知人何以而絕不敢用?又何以而用之輒誤也?總之,以方試病,則方不任咎。以病求方,則方如已出。凡方之在《傷寒論》中者,專在分際得宜,六經無不然也。此四方者,為少、厥兩經正治之法。雖在燥火運中,亦未嘗無用此四方時。即可見寒水、濕土之運,亦有宜用寒涼時。總以寒邪熱邪為辨。若果確見為熱邪,則病之外見者雖同是四逆,而必求熱深厥深之旨,用四逆散,不用四逆湯。又重則如少陰有承氣三證,厥陰有白虎一證,此外更有瓜蒂散之吐法,白頭翁、豬苓湯之清法,皆與此四方之大辛熱者相反。吾蘇尤在涇於少、厥兩經之證各分溫、清兩途,其旨深哉。

附子補陽人參補陰說

天下補陽之藥惟有附子,非人參也。參,補陰者也。仲景真武湯、四逆湯、通脈、白通湯,皆以附子通行十二經,為斬關奪隘之計,以救垂危,而方皆不以附子名。獨至附子湯,一用人參,而反以附子名其方者,何也?以方中有補陰之人參在,恐後世反輕附子而重人參,故特名附子湯,以示所重仍在附子之補陽,不即可見補陽之藥惟附子足以當之,而非人參之任乎。自有氣為陽,血為陰之說,而謂人參可以補氣,遂謂補氣即是補陽,不知人參不足以補氣之陽,但足以補氣之陰。仲景四逆加人參湯,以其利多亡血,必顧其陰而用之也。茯苓四逆湯,以其在汗下之後,陰已大傷而用之也。若一切回陽方中,總不用人參以緩附子之勢。乃自有張介賓「新方八陣」而補陽之法蕩然矣。介賓於大補元煎云:人參補氣補陽,以此為主。其於四味回陽飲,附子用一二錢,而君以人參一二兩,參且十倍於附。宗其法者,遂若補陽非人參不辦,而附子之功用於是乎晦。況乎陽之能虛,多由陰盛。陰氣之盛者,即足以傷氣之陽。附子一面補陽,即一面破陰。火,陽也。水,陰也。附子為北方元武真神,其功專在行水,故其力又在破陰。其病之僅為陽虛者,但用其補陽之力耳。若陽之以陰盛而傷者,則更以破陰之力為補陽之助,乃足盡補陽之妙,而不可雜以補陰之參。由是知介賓之六味回陽飲及右歸飲、右歸丸,謬更不可勝言矣。其在大補元煎已云:補精補血,以熟地為主。而於六味回陽飲重用熟地,亦名回陽。即其右歸飲,則自以為益火之劑也。右歸丸,則自以為培腎之陽也。而皆用熟地,皆以純陰之藥予以回陽之名,則下焦陰氣勢必上陵陽位,陽未回而陰益甚,不至如《內經》所謂「地氣冒明不止」。補陽之義,果安在哉?味其補精血之言,是直以血為陰矣。惟其以血為陰,故遂以氣為陽。而陰氣二字因此亦永不見於世。世之病在陰氣者,並無治法。而況其在陽氣乎?熟地且可謂之補陽,而況其在人參乎?

更以仲景方證之。一百十三方,用人參者,十有八。如新加湯、小柴胡湯之用人參,則以桂、胡達表,而以人參和陰也。白虎加人參湯、竹葉石膏湯,則以石膏退陽,而以人參救陰也。附理中湯、吳茱萸湯,則以剛燥之劑,已恐傷陰,而用人參養陰以配陽也。仲景之於人參,半為欲行汗下,恐傷津液,故必加以扶助。半為汗下之後,津液已傷,故必施其救援。無非以陰濟陽之妙。未有如介賓之於人參與熟地對用,而以兩儀名之者。是蓋不知人參但有補陰之偏功,故並不知附子始有補陽之大力。惟能以附子歸諸補陽,又能以人參歸諸補陰,夫然後附子之功用彰,夫然後人參之功用亦彰。而陽虛、陰虛兩證,始不致就死於新方之八陣矣。

卷六·文六

溫熱病說一

余既取《難經》「傷寒有五」之文,明仲景撰用《難經》之意,凡溫熱之治,即當求諸傷寒之論者無疑義矣。而其「二曰傷寒」與「四曰熱病」、「五曰溫病」,則傷寒自是傷寒,溫熱自是溫熱,正有不可不辨者。而余謂此亦最易辨也。何以辨之?則仍辨以《傷寒論》太陽、陽明兩經之證。以經言之,太陽在外,陽明在內;以證言之,太陽為表,陽明為里。傷寒由表入里,其始僅為太陽證。溫熱由里出表,其始即為陽明證。苟非能識傷寒,何由而識溫熱?苟非能識傷寒之治,何由而識溫熱之治?人苟於太陽、陽明之部位,既從兩經歷歷辨之,再勘定其人之所病,或僅在於太陽,或已在於陽明,而寒與溫之分途,自截然而不爽。故必能識傷寒,而後能識溫熱也。用藥之法,傷寒起自太陽,惟辛溫始可散邪,不得早用辛涼;溫熱起自陽明,惟辛涼始可達邪,不得仍用辛溫。寒與溫皆稱汗病,病之初皆當汗解。而辛溫之與辛涼則有一定之分際,而不可混者。故必能識傷寒之治,而後能識溫熱之治也。且夫《傷寒論》之有青龍、白虎也,蓋因傷寒初起,失用溫散,寒邪內傳,便成溫熱。治必改就寒涼,故兩方並用石膏,而其分則在一用桂、麻,一不用桂、麻。有桂、麻者,不可用於溫熱病專屬陽明之候,但可用於傷寒病欲轉陽明之候。無桂、麻者,則即可用於傷寒病已入陽明之侯,即可用於溫熱病發自陽明之候,蓋其時陰為熱傷,傷津傷液,惟寒涼之撤熱力始足以救陰。熱之不撤,陰即有不克保者。所以芩、連、膏、黃,皆以治溫,非以治寒。只除去起首桂、麻二物,則《傷寒論》中方大半皆治溫治熱方矣。凡傷寒發熱者不渴,如服桂枝湯已而渴,服柴胡湯已而渴,不惡寒反惡熱,始初惡寒,一熱而不復惡寒。凡傷寒欲解時,寒去而熱亦罷。若寒去熱不罷,汗出仍熱而脈躁疾,皆溫病之的候也。病之始自陽明者為溫,即始自太陽而已入陽明者亦為溫。是故太陽病發熱而渴,不惡寒者為溫病。此一條本以「太陽病發熱」五字為句,以「而渴不惡寒者」六字為句。蓋上五字為太陽,而下之「渴不惡寒」即陽明也。又太陽病,桂枝證,醫反下之,利遂不止,脈促者,表未解也。喘而汗出者,葛根黃連黃芩湯主之。此一條,桂枝證本太陽病,而以醫誤下,遂入陽明。蓋上六字為太陽,而下之脈促,喘汗即陽明也。觀此兩條之渴也,喘也,汗也,脈促也,不惡寒也,皆屬溫熱,即皆屬陽明。而條首仍冠以「太陽」字者,正令人於「渴」、「利」等字,知其病之已從太陽傳入陽明,急當專就陽明治也。若因其上有「太陽」字,仍作太陽觀,仍用太陽方,或並認作太陰病者,皆非能識溫熱者也。

溫熱病說二

溫熱之病為陽明證,證在《傷寒論》中,方亦不在《傷寒論》外,本不難辨。自夫人以論外之瘟疫作論中之溫熱,惟恐瘟疫與傷寒混,適將溫熱與瘟疫混,反將溫熱與傷寒混。傷寒、溫熱、瘟疫,三者愈辨愈不清矣。是故欲得溫熱之真,必先嚴瘟疫之界,乃能知傷寒之論本自有溫熱之方。凡病之裡巷相傳,長幼相似,其小者,如目赤,頤腫,咽痛,咳嗽之類,常常有之,屬溫者多。其大者,變起倉猝,一發莫制,有不定其病之為寒為溫者,眾人傳染如徭役然,因其傳染,乃名為疫。若病只一身,即在同室侍疾之人亦不傳染,則溫為溫病,熱為熱病。其初傳與傷寒之太陽異,其中傳與傷寒之陽明同。既不傳染,即不得以疫名。乃人皆以病之傳染者始謂之溫,而反以不傳染之溫病獨不得用桂、麻、青龍者,仍狃於傷寒二字而用桂、麻、青龍之方,十治九誤。所以欲明溫熱者,必與傷寒辨,而尤必先與瘟疫辨。與瘟疫辨者無他,蓋即辨其傳染不傳染耳。明乎傳染之有寒有熱者為瘟疫,即知不傳染而有熱無寒者為溫病。其所以異於瘟疫者,只在此不傳染之三字。其所以異於傷寒者,亦只在不用桂、麻、青龍之三方。此外則與傷寒病寒既成溫而後病無少異,方亦無不同。凡溫病之宜用葛根芩連湯、白虎湯、諸承氣湯,及凡為清法所治者,病在論中,方亦在論中。知病之如是者,即謂之溫,乃不以病之傳染者,始謂之溫,而反以溫病之不傳染者,仍用桂、麻、青龍之法矣。質而言之,溫病者,陽明也。《傷寒論》注以成氏為最先,成氏只有陽明也,三字包掃一切,言簡而明。他若葛稚川以蔥豉湯治溫,而云傷寒有數種,庸工皆不能辯。劉守真以升麻葛根湯治溫,而云傷寒曰大病,以其為害之大也。夫治溫而曰傷寒有數種,治溫而曰大病之傷寒,則知前人之通稱傷寒者,由來已久。然苟不先嚴瘟疫之界,即不能得溫熱之真。柯韻伯曰:溫熱利害只在一人,瘟疫利害禍延鄉里。今人不分溫熱瘟疫,以辭害義矣。周禹載曰:一人受之,則謂之溫。一方受之,則謂之疫。薛一瓢曰:江西才宏筆肆,而論溫自呈敗缺。溫、瘟二證,絕無界限,人不知其牽混也。黃坤載曰:溫病者,一人之病,非眾人所同病。其州里傳染,眾人同病者,謂之疫癘。只此數語,分別溫、瘟,病者可以蒙其福,學者可以受其益。解人不當如是耶?故比年以來,人每以溫之何以別於傷寒者問余,必先以溫之所以別於瘟疫者對。而凡昔之愈辨愈不清者,庶幾自此而一清乎。

溫熱病說三

溫熱之屢變而亂其真也。由於傷寒之一變而失其傳,風寒諸病由太陽入陽明者,有《傷寒論》在,尚且各自為說。至溫熱,而漫以為仲景所未言,更不妨別出已見。每先將溫病移入他經,或且移作他證,如奕棋然,直無一局之同者。若喻嘉言移其病於少陰腎,周禹載移其病於少陽膽,舒馳遠移其病於太陰脾,顧景文移其病於太陰肺,遂移其病於厥陰心包,秦皇士移其病於南方,吳鞠通移其病於上焦,陳素中、楊慄山移其病為雜氣,章虛谷、王孟英移其病為外感。尤其甚者,則張介賓、張石頑、以及戴天章輩,訾移其病為瘟疫,而石頑又移其病為夾陰。娓娓動聽,亦若各有一理也者。而不知陽明為成溫之藪,古來皆無異說,皆以《傷寒論》陽明方為治。自夫人慾廢陽明方,故必先將陽明病移出陽明外,非余之故為皆議也。苟其不然,則東扯西拽者,何以必將千古相傳之定法弁毛棄之哉。禹謨曰:宥過無大,刑故無小。不知而移之,出於無心也。過也,猶可恕也。知而移之,出於有心也,故也不可言也。潛窺其隱,恐尚不僅為明昧之分。後有作者,或更別有移法,總欲令世人不知有仲景,而樂就其簡便之門、新奇之說耳。然此皆將溫病移出陽明外者,更有明知其在陽明,亦必謂不可用傷寒方,而自制一二味藥,以為此非仲景所知。其實除此一二味,則仍不離《傷寒論》之葛根、膏、黃。試一問黃坤載、楊慄山輩,於青萍、蠶、蟬外所用何藥,即可見矣。此則暗襲傷寒方,而即明斥《傷寒論》,又以不移為移者也。吾願任斯道之君子,毋為移字訣所誤,看得仲景書只宜於寒,而疑傷寒之方真不可用於溫熱之病,則吾道之幸,亦病家之幸也。爰為選方如下,仍是諸家所用藥,不過彼暗而此明耳。

附:溫熱病選方

葛根黃連黃芩湯

此為陽明主方,不專為下利設。

葛根 黃連 黃芩 炙甘草

白虎湯

石膏 知母 炙甘草 粳米

大承氣湯

諸承氣法酌用。

大黃 芒硝 厚朴 枳實

五苓散 去桂、術。

豬苓 茯苓 澤瀉

黃芩湯

黃芩 赤芍 大棗 炙甘草

大黃黃連瀉心湯

溫熱之用瀉心法者,只用此一方。

大黃 黃連

茵陳蒿湯

茵陳 大黃 梔子

梔子豉湯

諸梔豉法酌用。

生梔子 香豉

四逆散

柴胡 枳實 赤芍 炙甘草

白頭翁湯

秦皮 白頭翁 黃連 黃柏

此以上皆仲景方。

升麻葛根湯

升麻 葛根 赤芍 炙甘草

涼膈散

連翹 薄荷 黃芩 梔子 大黃 芒硝 炙甘草

天水散

滑石 生甘草

此以上為河間方。

《肘後》蔥豉湯

蔥白 豆豉

《肘後》葛根蔥白湯 去姜。

葛根 蔥白 知母 川芎 赤芍

節庵柴葛解肌湯 去薑、棗。

柴胡 葛根 白芷 羌活 石膏 黃芩 赤芍 桔梗 生甘草

《局方》柴葛升麻湯 去姜。

柴胡 葛根 升麻 荊芥 前胡 石膏 黃芩 赤芍 桑白皮 豆豉

羌活沖和湯 生地、生薑酌用。

羌活 防風 川芎 白芷 蒼朮 黃芩 生地 炙甘草 蔥白 生薑

荊防敗毒散 人參酌用。

荊芥 防風 羌活 獨活 柴胡 前胡 川芎 枳殼 桔梗 薄荷 人參 茯苓 炙甘草

黃連解毒湯 大金花丸去梔子,加大黃。

黃連 黃芩 黃柏 梔子

三黃石膏湯

黃芩 黃連 黃柏 梔子 豆豉 石膏

蒼朮白虎湯

蒼朮 石膏 知母 炙甘草 粳米

此餘二十餘年酌用之方,病無不愈。不敢自私,以貢病家。

瘟疫病說一

《說文》:疫,民皆病也。從疒。役省聲。小徐《系傳》:若應役然。《釋名》:疫,役也。言有鬼行疫也。《一切經音義》注引《字林》:疫,病流行也。此即《內經·刺法論》所謂:五疫之至,皆相染易,無問大小,病狀相似。亦即仲景原文所謂:一歲之中,長幼之病多相似者是也。惟其大小長幼罔不相似,故曰皆病。惟其皆病,若應役然,故謂之疫。仲景為後漢人,請即以後漢言之。安帝元和己未,會稽大疫。延光乙丑,京師大疫。張衡上封事,謂民都病死,死有滅戶,人人恐懼,朝廷焦思,以為至憂。此非長幼相似,病不獨在一人者乎?仲景當靈獻時,遭疫者六:建寧之辛亥,熹平之癸丑,光和之己未、壬戌,中平之乙丑,建安之丁酉,皆有疫。而以丁酉之疫為最。曹植嘗言曰:是年癘氣流行,家家有殭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罹此者,悉被褐茹藿之子,荊戶蓬室之人耳。若夫殿處鼎食之家,重貂累蓐之門,若是者,鮮焉。此乃陰陽失位,寒暑錯時,是故生疫。仲景所值有疫之年如此。此六年外,豈無溫病而為一人所獨者?一人獨病,即不是皆病之疫。近人於無疫之年所遇溫病,概名為疫,幾若一人獨病之溫,世間更無此病者然。然則此病其安往乎?其在宋、元時,則不名為疫,而名曰瘟。蘇公「雪夜詩」云:稍壓冬瘟聊得健,蓋以俗傳有雪壓瘟疫之語。此亦指皆病之瘟言之也。近如喻嘉言所謂雞瘟死雞,豬瘟死豬,牛馬瘟死牛馬。吳又可所謂大頭瘟、瓜瓤瘟、蝦蟆瘟、疙瘩瘟、絞腸瘟、軟腳瘟。劉鬆峰所謂葡萄瘟、鸕鶿瘟、龍鬚瘟、蝦子瘟、芋艿瘟。又有所謂椅子翻、扁擔翻、王瓜翻。所謂鵓鴿掙、烏鴉掙、兔兒掙、狐貍掙、猿猴掙者。瘟也,翻也,掙也,皆疫也。即所謂皆病之疫也。陳素中謂:凶暴大病,死生人在數日間。戴天章謂:中人人病,中物物傷。試察廁間糞氣與凶地屍氣,自能辨之。楊慄山謂:毒霧之來也無端,煙瘴之出也無時。餓殍在道,胔骼之掩埋不厚,死屍連床,魄汗之淋漓自充。凡為疵癘旱潦之氣,禽獸草木往往不免。即此諸說,且不僅為長幼相似,直有比屋連村,一家而斃數人者矣。不獨死生在𠘧日間,且有朝發夕死,夕發朝死,尤急則頃刻而死者矣。如是者,即古人之所謂疫。如是者,即近人之所謂瘟。或數十年而一見,或數十年亦不一見。試問病家其與年年常有之溫,一人獨病之溫有何干涉?若年年常有之溫,何至朝廷亦為之焦思,如張平子之所言乎?若一人獨病之溫,何至闔門覆族,家家痛,室室哀,如陳思王之所言乎?著作家或意本在溫,而跡其所指,則皆瘟疫。或其書竟名瘟疫,而味其所言,則仍是溫。生其後者,不且迷於所向而無可適從哉!余特將凡言瘟疫之大異於尋常溫熱者羅列於此,以告病家。冀病家先識此為瘟疫,而將尋常溫熱之病別而出之。庶知溫熱之治,仍可取用《傷寒論》中之方,而頭頭是道矣。

瘟疫病說二

余即明瘟之與疫,不過為古今異名,則疫即是瘟,瘟即是疫,而與溫熱之溫全不相涉者,概可明矣。乃更有謂「溫」、「瘟」為古今字,不可以「溫」、「瘟」為兩字者,則吳又可之《瘟疫論》也。蓋又可欲謂溫、瘟為一病,故謂不可以「溫」、「瘟」為兩字。夫疫有兩種,一為溫之疫,一為寒之疫。若既論疫,則疫之溫者宜寒,疫之寒者宜溫,各有治法。又可之書,只說疫之有溫,本未及疫之有寒。且但說疫中之溫,本不說不疫之溫,其義自在。若必欲以「溫」、「瘟」為一字,則疫之寒者既不可稱寒溫,豈疫之溫者獨可稱為溫溫乎?其後周禹載之分溫熱暑疫,王孟英之集溫熱濕疫,非不欲明疫之外自有溫熱,然皆平列四證,則又不知溫熱暑濕皆就一人之病言,疫則必以病之傳染言,如其溫熱暑濕之四證而併為一時所傳染,則溫為溫疫,熱為熱疫,暑濕為暑濕之疫。且當與寒病之有傳染者,皆以疫名若之何?其可平列乎?凡著書者,但說溫疫,不說寒疫,故並果為有疫之年,而其疫之或為寒、或為溫者,亦令人罔知所措也。

瘟疫病說三

疫之稱謂,不可不明。疫之治法,亦不可不講。《內經》:五疫之至,各隨其所值之年,由伏而發。其治盡於木鬱達之,火鬱發之,土鬱奪之,金鬱泄之,水鬱折之五法。蓋治疫獨講太少之五運,與夫主客之六氣,就寒溫兩面而言,卻是溫疫多而寒疫少。故五運之有木火土金水也,半寒而半溫也。六氣之有濕寒、寒濕、風火、火風、燥火、火燥也。溫又多於寒也。然正不得以溫多於寒,而遂置寒疫於不問也。周禹載於溫獨說春溫,而於疫又獨說溫疫,則既不解溫之無寒,又不解疫之有寒故耳。黃坤載則知有寒疫矣,然於溫疫則云無內熱。無內熱何以謂之溫乎?於寒疫則反用石膏,用石膏何以謂之寒乎?喻嘉言論疫專主三焦,頗得治疫之法。坤載之於疫,偏說手足六經。夫疫之小者不分經絡,疫之大者頃刻變生,尚何六經傳遍之有?只是仲景六經之藥,不外溫清兩法。以之分治兩疫,亦為甚合。大抵以溫而疫,則論中芩、連、梔、柏之統於膏、黃者可用也。以寒而疫,則論中吳萸、蜀椒之統於薑、附者可用也。余獨舉運氣一方冠其首,而又舉普濟消毒飲之治溫疫者,以概清法。舉聖散子之治寒疫者以概溫法。而禹載之惑可解,坤載之混可別。及嘉言治溫而用薑、附,即鞠通本之而用桂枝者,皆可刪。總而言之,不傳染而有熱無寒者是曰溫,傳染而有寒有熱者是為疫。不得以治寒疫者治溫疫,更不得以治寒疫者治溫病也。此溫熱、瘟疫所以必嚴其界,而瘟疫、寒疫所以亦不可偏舉也。

附:瘟疫病選方

運氣五瘟丹 方載《韓氏醫通》「馬氏瘟疫發源·萬氏家抄方」。亦名代天宣化丸。

大黃 甘草梢 黃芩 黃柏 山梔 黃連 香附 紫蘇葉

上八味,於冬至日,將大黃三倍於他藥,煎湯去渣,熬膏糊丸,如雞子大。硃砂雄黃為衣,再貼金箔。每一丸取泉水一碗浸化。可服七人。甲己年,甘草稍為君。乙庚年,黃芩為君。丙辛年,黃柏為君。丁壬年,山梔為君。戊癸年,黃連為君。凡為君者,多一倍。余為臣使者,半之。

普濟消毒飲 東垣方。亦見王氏《準繩》。

黃芩 黃連 連翹 薄荷 桔梗 牛蒡 馬勃 板藍根 元參 殭蠶 升麻 柴胡 陳皮 人參 炙甘草

便秘加大黃。煎湯飲。

金泰和間,多有病大頭天行者。醫以承氣下之,不愈。東垣曰:身半以上,天之氣也。身半以下,地之氣也。今邪熱客於心肺之間,而以承氣瀉其胃熱,是為誅伐無過。病以適至其所為,故因處此方,全活甚眾,遂名「普濟」。

按:金泰和初年,尚在六十五甲子,火燥之末可見。東垣於嘉泰甲子以前,亦能用寒劑也。余以此賅清法諸方焉。

聖散子 巢谷世方。見龐氏《總病論》暨《蘇沈良方》。

麻黃 附子 細辛 炙甘草 柴胡 防風 藁本 獨活 蒼朮 厚朴 枳殼 藿香 半夏 吳茱萸 高良薑 草豆蔻 白朮 白芍 豬苓 茯苓 澤瀉 石菖蒲

銼焙作散。每服三錢。空心下。

陳無擇《三因方》云:此藥實治寒疫,因東坡作序,天下通行。辛未年,永嘉瘟疫,被害者不可勝數。蓋當東坡時,寒疫流行,而公實誤以陰躁為陽狂,乃云藥性小熱,而陽毒發斑入口即覺清涼。有不可以常理詰者,不知陽能發厥,陰能發躁,寒疫亦能發斑。物極則反,理之常。然今錄以備寒疫治療用者,宜審寒、溫二疫不可偏奏也。青田說如此。

余按:公謫居黃州,尚在六十三甲子,濕土運中,方必大效。至五十歲後,又值六十四甲子,相火之運,故至辛未而即有被害者矣。陳氏固深明運氣者,余亦以此賅溫法諸方焉。

溫清二法,外如玉樞丹、紅靈丹、蘇合香丸、牛黃清心丸、人馬平安散、諸葛行軍散輩,分治溫疫、寒疫。寒溫錯雜之疫,病不僅在腸胃,而實蒙閉氣道,對病即為良藥,獨不可施諸溫熱病中。蓋溫熱獨病燥金,若疫則不定為燥金病。故必先明寒溫二疫,而後知溫熱之病自不得混稱疫矣。

卷七·文七

丹痧斑疹辨

丹痧斑疹四者,丹與痧類,斑與疹類。痧輕而丹重,疹輕而斑重。丹與斑皆出於膚,平而成片。痧與疹皆高出於膚而成點。痧自痧,丹自丹也。渾言之,則通曰痧。亦疹自疹,斑自斑也。渾言之,則通曰疹。而痧之原出於肺,因先有痧邪,而始發表熱。治痧者,當治肺,以升達為主,而稍佐以清涼。疹之原出於胃,因表熱不解,已成裡熱,而蘊為疹邪。治疹者,當治胃,以清涼為主,而少佐以升達。痧於當主表散時,不可早用寒瀉。疹於當主苦泄時,不可更從辛散。大旨升達主升、葛、柴之屬。清涼主芩、梔、桑、丹之屬。惟宗仲景葛根芩連一法,出入增減,則於此際之細微層折,皆能曲中而無差忒,此治痧疹之要道也。自來治此證者,主辛散則禁寒泄,主寒泄則禁辛散。故兩失之至,不僅為痧與疹,而為丹為斑。則皆裡熱之甚,惟大劑寒藥乃克勝任,非第痧疹之比矣。有是四者,脘必悶,四者之齊與不齊,以脘悶之解與未解為辨。有是四者,熱必壯,四者之解與不解,以汗出之透與未透為辨。故當正治痧疹時,必兼行升清兩法,表裡交治,務使痧疹與汗並達。惟痧疹當發出之際,病人每悶極不可耐,稍一輾轉反側,其點即隱,病邪反從內陷。此正不必有外來之風也,即袖端被角間略有疏忽,其汗便縮。一縮之後,旋即周身皆干。此時厥有二弊:一則汗方出時,毛孔盡開,新風易入;一則汗已大出,不可再汗。非特痧疹立隱,且津液既泄,熱必益熾。後此變端,皆從此起。病家只道未愈,醫家亦但說變病,孰知皆汗不如法之故耶。凡病之宜從汗解者,無不皆然。而兼痧疹者尤甚。故特於此發之。

近見有刻《爛喉痧證輯要》者,教人宜從表散,固不誤也。而又切戒寒涼,則並表散而亦鮮當矣。開首先載葉天士先生醫案一則,云此證一團火熱內熾,醫見火熱之甚,投以犀、羚、芩、連、梔、膏之類,輒至隱伏昏閉,轉眼凶危。孰知初起時,解肌散表,溫毒外達,多有生者。火熱之甚,寒涼強遏,遂至不救,良可慨也云云。此言恐是假託,若葉先生當不如是之謬也。夫此證之在初起,宜從解肌散表。時但有表熱無裡熱,自當從表解散,固無所謂毒也。若既云一團火熱內熾,則有表熱,復有裡熱,而其毒成矣。熱既成毒,安得不用寒涼?乃又曰:火熱之甚,寒涼強遏。只此八字,如何連貫?況以犀角之本不當用者,與他藥渾作一例,遂並芩、連、膏、梔之當用者而並斥之。既不識病,又不識藥,一例加以「良可慨也」等字,後人遂以此為葉先生語而信之,則此病從此無治法矣。試思仲景於青龍湯已用石膏,於白虎湯不復用麻、桂,蓋於宜青龍時已不獨是表熱,宜白虎時直是獨有裡熱,豈有葉先生而並表熱裡熱之不分者哉?況明明說是一團火熱,而尚不用寒涼,則寒涼之藥直到何時方可用耶?凡病已到裡熱地步,而仍一味表散,則汗大出,而液且涸,熱更灼,所有溫毒何由消散?既不外達,自當內陷,遂至不救,皆此等讕語害之也。此冊本為爛喉而發,乃後半插入委中、少商挑痧刮痧等語,並載藿香正氣一方,則此痧非彼痧,尚且渾而一之,似此妄談,直堪捧腹。

近又有重刻《痧喉論》者,前半意亦略同,獨後半載祖鴻範一論,則平允之至,因亟登之。祖云:此證解表清熱,無非兩法而已。初起自須透達,即或宜兼清散,總以「散」字為重。及外閉之風寒已解,內蘊之邪火方張,惟有寒瀉方能泄熱。熱一盡而病自愈。若仍執辛散之方,則火得風而愈熾,炎勢燎原,殺人最暴。要惟於先後之間,隨機應變,斯各中其窾耳。此則勝於他說萬萬。若彼之妄戒寒涼者,正未識此奧窔也。

噦逆有冷熱兩種說

噦有胃風胃火之噦,有因病致虛之噦,陽明病之最危者也。《說文》:噦,氣牾也。《玉篇·十七薛》噦,逆氣也。《唐韻》:於月切,音黦。《集韻》:黦,又音郁。與詩「噦噦」之讀作 音、《玉篇》所謂:火外切,鳥語也者不同。蓋「噦」有「郁」音,即有「郁」義。音義既明,然後以《傷寒論》若嘔,若吐,若干嘔,若咳,若噫,若噎等病,同為氣逆上衝及氣息不調者分別觀之,乃知噦之一證,為病最重。治之必分冷熱兩途,投劑若差,動關生死。徒曰氣逆而已,正不足以救此病之危也。先論嘔吐,東垣云:嘔者,聲物兼出。吐者,物出無聲。精言之,則吐為直衝而出,嘔必作勢而出。嘔有聲,吐無聲,而皆有物。則嘔與吐分,而皆非噦也。再論乾嘔,東垣以其聲出而無物,即與噦並言,徒以噦亦聲出無物耳。然噦與乾嘔雖同為聲出無物,而病則截然兩種。王安道謂:乾嘔為噦之微,噦為乾嘔之甚。雖分微甚,而仍作一病。觀不思乾嘔之有聲也,為物不出而有聲,其聲惡濁而若斷。噦之有聲也,為但有聲而無物,其聲短促而聯屬。病大不同,豈僅微甚之謂乎?至成無己且云:噦即咳逆。則咳逆兩字屢見於《金匱》痰飲病中,與嗽則不甚相遠,與噦則大相懸絕,尤不能視為一病。安道駁之良是。然安道又出吃忒兩字,謂咳逆即是吃忒,吃忒非即是噦。豈知噦正可稱吃忒,吃忒正不可名咳。若以咳逆謂即吃忒,則仍以噦為咳,而誤亦與成氏同矣。況《內經》治噦有以草刺鼻取嚏之法,又曰:無息而疾引之,立已;大驚之,亦已。則未聞以咳者而可以嚏止,可以疾引、大驚而止者。《內經》論咳又有咳逆甚而見血一條,正以咳之不止,血隨咳出,又未聞以噦之不止而因噦見血者也。余讀「內則」:子事父母,不敢噦、噫、嚏、咳。既說噦,又說咳,則噦之非即是咳,不更可意會歟?夫吃忒已是後世俗稱,而後世方言又各不同。即如吾蘇俗稱於安道所謂吃忒者,又稱為打呃,打呃又稱為冷呃。自有冷呃之稱,而一見有呃,遂以為呃無不冷,競用丁香柿蒂湯之辛溫,施諸陽明病熱極垂危之際,則稱名之不正害之也。不知呃之出於平時者,則如《靈樞》所云:谷入於胃,胃氣上注於肺。今有故寒氣與新穀氣相亂,氣並相逆而為噦者,則無端呃作,並不兼見他病。此噦定屬於寒,則謂之冷呃。而予以丁香之溫正合。即不然而用《金匱》「嘔吐噦」一門生薑半夏湯、橘皮竹茹湯亦有合者。然此僅噦之輕淺者耳。若在傷寒溫熱病中,則有冷熱兩途,而其為病也大矣。如陽明病,不能食,攻其熱必噦。又曰:大吐大下之極虛,復極汗出者,因得噦,此則因攻致虛,幾於虛脫,即名之以冷呃,亦無不可,因其本宜於溫中也。獨有太陽中風,火劫發汗後,久則譫語甚者致噦。又若陽明中風,有潮熱、嗜臥、一身及面目悉黃、小便難、時時噦。又若腹滿不能食,欲飲水,與水則噦。又若陽明不屎,腹滿,加噦者不治。此則皆為胃中實熱,不急用大、小承氣撤其熱即死。而亦因冷呃二字之相沿,竟若不呃則已,呃則未有不冷者,而仍用丁香之溫劑,否則僅用橘、半、竹茹之輕劑,則其誤於稱名之不正者,害且不可勝言。前人只從氣逆上圖治,安得及救此陽明最危之病耶?且仲景時之噦,多得之極吐汗下,屬冷者多。今則每由失汗失下得之,故屬熱者多。余於同治癸亥在上海病,中見噦不省人事者旬日,餘子潤庠以大承氣一服得生。越八年辛未,余友青浦胡海霞明經亦見此證,於溫病中飛艇延治,至則醫已連進丁香,且議投肉桂矣。余曰:此證必見五臭全,方可活。謂臭汗、臭痰、臭屎、臭尿、及放空亦臭也。乃僅予以芩、連、丹、芍,少佐元明粉,而未及三日,五臭已全,病若失。則其病之為胃風胃火,而非冷呃,不甚明哉!嗟乎,此證之以稱為冷呃而死者,不知凡幾。惟其愈用辛熱,愈見寒象,故病家終不悟耳。

世又有以噦為噫者。《說文》:噫,飽食息也。《一切經音義》引作「飽出息」。《玉篇》同此。皆傷食所致。與《魯論》:孔子之噫,一為傷痛聲,一為心不平聲者異。亦與《詩·噫嘻》:成王莊子大塊噫氣、漢梁鴻作「五噫歌」並異。而皆不可以噦當之。又有以噦為噎者。噎,則《說文》曰:飯窒也。《通俗文》:塞喉曰噎。《續漢書·禮儀志》:民年八十、九十,賜玉杖,端以鳩鳥為飾。鳩,不噎之鳥也。《後漢書·明帝記》:祝哽在前,祝噎在後。亦皆防其傷食。與《詩·王風》:中心如噎。傳云:噎,憂不能息也者,尤不可以噦當之也。兩說亦皆非也。至「呃」字,僅見《玉篇》中,《廣韻》無呃字,有⿰羊莫字,皆於革切。呃之與噦字雖不同,而其為氣逆則同。《玉篇》釋作雞聲,《廣韻》釋作鳥聲,正是形容短促而聯屬之聲,併為氣逆所致。而所關係者尤在冷熱兩途。明乎此,而知噦即吾蘇之所謂呃,獨不得囿於吾蘇之所謂冷呃,則宜溫宜清之辨,即可生可死之分。病家於此最危之證,其可安於不知也哉。

周鶴亭太史云:明人作《正字通識》者,謂其疏舛頗多,不可為典要。獨其於噦字釋作呃逆,則大可從也。信然。

霍亂論

霍亂一證,有寒有熱。熱者居其九,寒者居其一。凡由高堂大廈乘涼飲冷而得之者,仲景則有理中、四逆諸方,後世亦有漿水、大順、復元、冷香飲子諸方。病多屬寒,藥則皆宜用熱。若夫春分以後,秋分以前,少陽相火、少陰君火、太陰濕土三氣合行其令,天之熱氣則下降,地之濕氣則上騰,人在氣交之中,清氣在陰,濁氣在陽,陰陽反戾,清濁相干,氣亂於中,而上吐下瀉。治此者,宜和陰陽,分清濁,以定其亂,亂定即無不愈。此則病非寒也,而亦非盡用寒藥也,即如薷、藿、平、陳、胃苓等湯,習用之劑,亦皆溫散溫通,特不可用薑、附、丁、萸之大辛大熱者耳。又有不吐不瀉而揮霍撩亂者,則多得之飽食之後,凡夏月猝然冒暑,惟食填太陰,亦曰飽食。填息一證,為病最速,為禍最酷,而人多忽之。即有知者,亦僅以停食為言,絕不信其為閉證之急者。閉則手足肢冷,六脈俱伏,甚則喜近烈日,此乃邪閉而氣道不宣,非氣脫而脈絕不續。其畏寒也,正其熱之甚也。閉與脫之分,一為邪閉而脈伏,一為氣脫而脈絕。脫者誤開,氣散而死。閉者誤補,邪錮而死。人之死於邪閉,定較氣脫而死者易,且較氣脫而死者速。病家不明此理,一見邪閉,未有不疑其脫者。況乎人之將死,總可云脫,孰肯於此時再說是閉?於是乎病之亟宜解利者,雖有明眼,何能違眾?誰知此證只欠一吐而已。自吐法之不行,而凡病之可以一吐愈者,輕且一用消導而亦愈者,往往不死於補,即死於溫。原其所以用溫之故,則以陽氣退伏於內,不能外達於表,脈道每先不利,而反見畏寒。此時外治之法,熨蔥灼艾、熱湯沃洗類皆用溫,乃以此為據,遂謂用藥自宜於溫,不思外治湯水本無用寒之理,豈可因外治之必當用熱,而信以為服食之亦宜於熱哉。此外更有四肢厥逆,甚至周身如冰,而竟不惡寒,反有惡熱者,此更是內真熱外假寒,即厥陰經中熱深厥深之象,輕亦熱微而厥微,豈獨不用四逆、理中,即薑湯、米飲及五苓散中之桂枝亦不可用。而且宜用苦寒之劑,佐以挑痧刮痧等法,刺出惡血以泄熱毒者,此則並不宜於溫散溫通矣。同治壬戍,江蘇滬瀆時疫盛行,綿延而至癸甲。余嘗以石膏、芩、連清而愈之者,則暑濕熱之霍亂也。以涼水調膽礬吐而愈之者,則飽食填息之霍亂也。其肢皆冷,而其脈皆伏。維時大醫立方競用丁、萸、桂、附,日斃數人。問其所以然,則曰君不見夏月井水乎?何以天令如此之熱,而井水如此之寒也?夏月伏陰在內也。張介賓曰:人見此時之天熱,不見此人之藏寒。天下惟格物能致知,諸君請退,毋溷乃公。明日厥不還,灸之不出,冷且益甚,則曰:如此熱藥,體尚不溫,設更投涼,其冷何若?病家聞之,曰唯唯否否。卒未有能破其扃者。

《素問·六元正紀大論》曰:太陰所至,為中滿,霍亂吐下。又曰:土鬱之發,民病霍亂嘔吐。《靈樞·經脈篇》曰:足太陰厥氣上逆,則為霍亂。此不定其為寒為熱者也。惟「氣交變大論」:六己年,少宮運,歲土不及,民病飧泄霍亂,是為寒中。然值己巳、己亥,相火在泉,民即無病。則可見此證之屬寒者少,而屬熱者多矣。至於《傷寒論》中所載霍亂,則有既吐且利,而大汗出,脈欲絕者。有吐利汗出,發熱惡寒,四肢拘急,手足厥冷者。有惡寒脈微,利止亡陰者。有下利清穀,汗出而厥,吐已下斷,汗出而厥者。此必有吐有利,有汗有惡寒,方是理中湯、四逆湯、四逆加參、四逆加膽汁諸方,用以運行上下,通達內外,為寒邪直入厥陰之霍亂。若不然者,則仍暑濕熱之三氣為之,不可固執為寒。輒死於一口之生薑紅糖米飲湯也。王孟英《隨息居》於此證獨有見地,余曾摭其勝而為之說。

暑瘧、暑痢論

瘧、痢之不治,多由於以實作虛。夫瘧有虛瘧,痢有虛痢,無不因乎病久而成。陰虛則宜補陰,陽虛則宜補陽,皆所以治瘧、痢也。若夏秋之交,感受暑濕熱之瘧、痢,則是瘧、痢之實者。而亦作虛治,即不然亦不敢作實治,則其瘧其痢勢必久而不除,終則果變為虛,或成瘧母,或成休息痢。雖已受累無窮,亦尚不為大害。然竟有淹纏而殞其生者,蓋實本不死,而惟以實作虛則竟無不死也。《周禮》:秋時有瘧寒疾。賈公彥疏:惟火沴金。蓋以秋金為收令,而大火西流,蘊崇於內,遂病為瘧。瘧脈自弦,弦數多熱,宜涼散。弦遲多寒,宜溫散。無痰不作瘧,宜導痰。瘧不為汗衰,宜取汗。取汗之法,不外柴胡一味,用以和解少陽。仲景於少陽禁汗者禁麻黃,非禁柴胡也,非禁柴胡之屬也。如更挾暑,必用香薷。葉先生於暑不用香薷,於瘧不用柴胡者,以先生重名人,之以瘧延治,必已過薷、柴之會。若他醫當病之初,輒據此以為香薷、柴胡。葉先生所不用,而直認作不可用,則此意先昧然矣。痢者,古稱滯下。下字,亥駕切。去聲。讀作「自上下下」句之第三字。蓋謂滯而不下,非謂下之多也。凡裡急腹痛後重,頻並虛坐努責,數至圊而不能便,皆以滯而不下之故。不可升提兜澀,不可滋膩溫補。必用厚朴以泄滿,枳實以導滯,檳榔以達下。重則須用生軍。其挾暑者,必兼香薷飲、天水散諸方。此則治暑痢之要道也。彼四神丸、烏梅丸,則治五更泄瀉,厥冷久利,與此時無涉。如其腹痛之甚,正是滯下之甚,當從痛則不通,通則不痛之說,不可誤引痛者寒也,有寒故痛之文。倪涵初「瘧痢三方」,雖未賅括,大段不差。誠以瘧無截法,以發為截。痢無止法,以通為止。發,正所以截之也。通,正所以止之也。欲截欲止者,不可誤也。夏秋瘧、痢,尋常之病耳。此種淺語,本不當說,乃病家於暑瘧、暑痢亦無不以虛寒為詞,將腑病認作髒病,故亦不得不辨耳。余嘗遇一月一作之瘧,三年不愈之痢,其故何耶?始不過以實作虛而已矣。若夫瘧之久而果為虛瘧,即用補中益氣湯仍恃升、柴。痢之久而果為虛痢,即用七味白朮散仍賴葛根。其理可知已。總之,因虛而死者,其死也遲而難。以實作虛者,其死也速而易。非真一名為虛,即可立於無過之地也。病家而不知也,尚何望哉。

咳嗽論

經云:十二經皆有咳,不獨肺也。但以肺為華蓋,其位最高,為諸氣出入之道路,故咳無不涉於肺耳。咳與嗽有別,其標皆因乎痰。有聲有痰者謂之嗽,有聲無痰者謂之咳。而痰與飲又有別,其本皆出於水。水之稠者為痰,水之稀者為飲。稠則嗽之即出,稀則非咳不出。且有咳而不出者,人遂謂為乾咳。共目為肺之燥,而不知其為脾之濕。非獨濕與干相反,且並水飲兩字,從此亦不聞於世,而其所用藥無非滋潤之品。飲證得之,愈潤愈燥,遂成炎上之火。及其火既上炎,而煎熬津液,變為骨蒸。臥則喘作,動則汗出,痰氣腥穢,喉破失音,變為癰痿勞怯之狀,皆可預計。病至此,不可為矣。夫咳嗽初起,本為微疾。治之之法,皆在《金匱》篇中。《金匱》於咳嗽分作兩門,一在肺癰肺痿門,為第七。一在痰飲門,為第十二。同一咳嗽也,其所以必兩見者,豈無故哉。詳玩兩門方治,一主達表散壅,一主滌飲利氣,獨不於此時一用滋補。乃時人一見咳嗽,絕不用達表利氣法,而輒以兜鈴、蛤、殼、紫菀、款冬、阿膠、沙參、二冬、二地、龜板、鱉甲之屬,凡與咳嗽為仇者,罔不畢集。猥云:傷風不醒便成勞。未幾而果成勞病。是其所以成勞者,藥為之,非病為之也。及其既成勢,無可救。孰知勞之為病,本不能救於已成之後,而必使之不成於未勞之先乎。其何以使之不成?則有表宜散,有壅宜達,有飲宜滌,有氣宜利,及其有火則宜泄宜降。咳嗽雖久,萬無不止之理。即不然,而並不服藥,咳嗽亦能自止。此正不令成勞之大作用也。況既曰傷風,何以使之不醒?即不醒矣,何以任其不醒?即使久而失音,如古所謂「金空則鳴,金實無聲,金破碎亦無聲」者,亦當有別,仍不得但作破碎觀也。然而難矣。

喘壅非即喘脫辨

天位乎上,地位乎下,人生其間,一氣所包舉而已。人在氣中,猶之魚在水中。魚不自知其在水,人亦不自知其在氣。氣即是風,人之氣息頃刻離風即死。《內經》言:風氣通於肝。是即生生不窮之氣也。凡所為陰氣、陽氣,衛氣、營氣、中氣、宗氣、水穀之氣,皆就吾身之氣之正者言之。凡所為熱氣、冷氣、陷下氣、逆上氣、升降不利之氣,皆就吾身之氣之病者言之。是氣也,呼則出,吸則入,得天地之清寧。其數常,出三而入一。人惟不知身內之氣全賴有身外之氣,故但知有身以內之氣,不知有身以外之氣耳。夫人一呼則氣出,所出者身以內之氣也。一吸則氣入,所入者非身以外之氣乎?無身以外之氣,則身以內之氣便不靈,而不相為用。故人死而氣絕者,外之氣不能入內之氣,但有出則氣絕不續,理有固然。人當無病之時,內氣外氣息息相通,時以新氣換陳氣,即以正氣敵邪氣。一遇外感內傷,則本氣即為之郁。所謂郁者,內氣不得通,則外氣不得入。但去其氣中之郁,則氣之不入者自入,即氣之不通者自通,而氣復其常,何病之有?一經滋補,始但阻滯乖忤,繼則周身壅閉,內氣愈不通,外氣愈不入。不通不入,其氣乃絕。吾見喘壅一證,往往胸高膈滿,掇肚抬肩。此時此際,有宜散表以通其氣者,有宜疏里以通其氣者,有宜清熱逐寒以通其氣者,有宜消食導痰、行淤解結以通其氣者。不此之務,而將氣為邪壅之喘認作無氣以續之喘,謂之上氣不接下氣,視同少陰息高之證,抑之,遏之,降之,納之,轉壅轉補,轉補轉壅。旦夕之間,含補而死,良堪痛憫。故不憚作危苦之詞以告病家之欲明此理者。

《說文》:喘,疾息也。疾息也者,本書「歂」。口氣引也。《廣雅》喘,息也。《釋名》:喘,湍也。湍,疾也。氣出人湍疾也。《史記·倉公傳》:令人喘逆,不能食。《難經》:喘咳。張世賢注:肺主氣。邪居肺,則氣不順而喘咳,此皆與《漢書·丙吉傳》「牛喘吐舌」、《王莽傳》「匈喘膚汗」同為氣逆不順而已。至於虛脫之喘,則必與他不治之證同時並作,方可慮其致脫。奈何一見不順之氣,並無他不治證,而即以脫為言哉!

逸病解

自逸病之不講,而世但知有勞病,不知有逸病。然而逸之為病,正不小也。劉河間《傷寒直格》列有「八邪」。稽其目,曰外有風寒暑濕,內有飢飽勞逸。逸,乃逸豫、安逸,所生病與勞相反。經云:勞者溫之,逸者行之。行謂使氣運行也。則《內經》本有逸病,且有治法。乃後人引河間語,每作「風寒暑濕、飢飽勞役」。夫河間以「內外八邪」標題,既曰八邪,當有八病。故以飽與飢對,逸與勞對。若作勞役,則只有七邪矣。此《內經》所以謂勞則宜從溫養,逸則利於運行。早將勞與逸截分兩病也。張子和云:飢飽勞逸,人之四氣。陳無擇云:瘧備三因,飢飽勞逸。二子並能言之審其病之為逸,便須用行濕健脾、導滯理氣之法。凡人閒暇則病,小勞轉健。有事則病反卻,即病亦若可忘者。又有食後反倦,臥起反疲者,皆逸病也。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其故安在?華元化曰:人體欲得勞動,但不當使極耳。動則穀氣易消,血脈流利,病不能生。否則五禽之戲,熊經鴟顧,何以可求難老也?許鶴巢中翰聞余言而韙之,且云枚乘《七發》所以能愈楚太子者,其即此病也。夫語足解頤,而余亦因此益悟仲景理中之旨。夫逸之病,脾病也。脾為太陰,為陰中之至陰。中者,陰也。故仲景之理中湯,即仲景之理陰法。以白朮為君,乾薑為臣,參、草為佐。此則真理陰也。自張介賓不識「陰」字,以陰為血,必用熟地理陰,一若重用熟地多至八兩,而血即可補足者,致靈胎有「熟地入肚,立化為血」之譏。其於仲景溫藥理陰之法相去幾何耶!王公大人以久逸之體,待漏入朝,亦若同於風霜勞頓,而多享上壽者,正賴有此小勞以治其逸。況每日五更,獨得乾坤清氣為多哉。

因此又悟李東垣升陽散火之方,不用陽藥,又不用陰藥之妙,則以其人另是陽為陰遏之病,不是陽虛,亦不是陰虛也,此即河間逸病也。亦即經所謂:逸者,當行也。逸病夫傳,而陽為陰遏之病亦失傳。行之之法失傳,而升之散之之法亦失傳。余特為表而出之,作逸病解。

煙漏說

自張潔古有「古方今病不相能」之說,人遂謂今病非古方能治。然今人萬病,皆古人所已言,未聞別有古人不知之病也。若今所有煙漏一證,則真是今病而為古人所未知,即為古人所未言。向聞煙客多腸燥,往往大便乾結為脾約。而何以有煙漏?蓋所稱煙漏者,即下利也,即滯下也,亦即俗所謂痢疾也。人於傷寒之下利,且以漏底為名。況今以腸燥之人而忽有利,得不稱為漏乎?至一加以漏之名,則既名漏,自當塞乃愈。塞而愈漏者,何也?以其本非漏也,以其本是滯下,故以塞者滯之而更滯也。或因傷於飲食,或以感夫暑熱,或以濕多而成五泄,皆足以致滯下。其病多見於春夏秋之交,煙客病,即非煙客亦病,特煙客臥多行少,其氣更易滯耳。或曰:然則煙漏一證,將何法以治之?余曰:此必不視為煙客,不名之為煙漏,仍從滯下正法,以通為止,則漏自止。人既曰漏,亦不必定以非漏爭也,但須知此漏之必得通而止,則正所以治漏,亦即所以治煙漏也。吾見滯下之以名為漏底,而卒至不起者,皆害於不為之通,故並於此發之。

煙漏之所以然者如是,是當推本於煙,為煙客籌調理之法。人身臟為陰,腑為陽,一呼一吸以奉生身。及其病也,在腑為輕,在臟為重。一臟受病為輕,五臟皆病為重。人固罕有一病而涉五臟者,有之,自煙客始。夫人咽喉二竅,喉主氣息,即氣管也。咽主飲食,即食管也。喉系通於肺,呼吸出入,下通心脾肝腎,為氣息之道路。咽系通於胃,水穀皆由此入,為飲食之道路。飲食下咽,熟軟生硬皆能容受而停留胃中,其精微上輸脾肺,其糟粕下入大小腸。人之以飲食傷而為病者,在腑而不及臟。若氣管清淨之地,不能容受些許有形之物。而惟煙之入也,有氣無形,隨其人之本氣相為呼吸。其呼也,上出於心肺。其吸也,下入於腎肝。而位乎其中,以司呼吸之出入者則於脾。人之有脾也,本藉胃中水穀氣以生以化。今煙氣徑達脾中,較之飲食之入必由胃而後及脾者,其行倍速。是以煙才入喉,頃刻周流充達。對時不舉,失煙氣之充周,猶之過時不食,失穀氣之榮養。其體倦,脾為病也。涕,肺為病也。汗,心為病也。淚,肝為病也。腸燥,腎為病也。至其為引,必對時而作者,脾主信,脾之為病最先也。故五臟俱病,而脾尤甚焉。平時調理,自當以健脾為主,兼補兼行,旁及四臟。昔林文忠公方,深合乎仲景理陰之治,此即治煙良法,一建中而五臟俱安者也。至於病名煙漏,實即滯下,則仍是腑病,不是髒病,不可不治其腑。此病真是今病,真古人所未知。然而藥則仍是古人之藥也。

卷八·文八

真中風論 附:痹痿厥

風、痹、痿、厥四病,《內經》各有專篇。而風之為病也尤多。《傷寒論》之中風,即今所謂傷風,如經言:風寒客於人,皮膚泄則灑然,寒閉則熱而悶者是也。此與《金匱》:風之為病,當半身不遂,脈微而數者不同。《金匱》之言中經、中腑、中臟者,則經所謂風氣入通於肝,及所謂諸暴強直,皆屬於風;諸風眩掉,皆屬於肝。此則真中風也。善解此證莫如河間。河間謂此多由熱甚兼燥,而熱為主。心火暴甚,腎不能制,則陽實而熱鬱,甚則心神昏冒,猝倒無知,皆以熱甚故也。此河間主火之說也。至東垣則以氣言,氣因火鬱也。丹溪則以痰言,痰因火結也。二子者,雖一主氣,一主痰,實皆主火,而亦皆為通論。蓋人身無內風不招外風,無內火不起內風,風由於火,火又生風,風火交煽,風為標而火為本。苟得內火之降,則內風熄。苟得內風之定,則外風除。然則欲去風於外者,安得不先去火於內耶?繆仲醇曰:休治風,休治燥,治得火時風燥了。知其要矣。喻嘉言宗之,制祛風至寶膏,用藥二十六味,煉蜜為丸,如彈子大,每服一丸。方以清火為主,佐以祛風。蓋清火以治病本,而祛風以治其標。若陰已傷,加以和陰。陳修園載諸《金匱·中風門》注,極表章之,皆所以治真中風也。若夫《金匱·血痹虛勞門》中方,則專以治非風之證,斷非可以治真中風者。自夫人以虛勞之病,概作中風,而不問張介賓之所謂非風。又因介賓有非風之說,而從其說者,又將真中風之病概目之為非風。想當介賓時,必以非風為辨。而當今之世,則又必以非非風為辨。果遇非風,自當從非風治。若非非風,則仍當從風治。而治風之要,尤在清火。火之不降,風必不除。《洄溪醫案》首章即是治風正軌。凡病皆有兩端,焉得歸於一致?而於此病,則既當辨其是非,尤當辨其非非。庶真中風者,不盡死於非風之說也。彼病之近於風者,又有痹。痹病亦多由於熱,其風氣勝為行痹,風,陽邪也,本熱也。濕氣勝為著痹,濕上甚為熱也。寒氣勝為痛痹,寒閉而為熱也。即喉痹亦多熱證,非虛證,皆非「血痹門」中之所謂虛勞者。至於痿,則更為熱。經屢言肺熱葉焦,而肝心脾腎之熱皆能致之,非獨骨痿之生於大熱也。經又謂治痿獨取陽明,石膏為陽明主藥,言取陽明,則所取之為石膏,不待言矣。至於厥,則有寒厥,有熱厥。其為寒厥固多,而熱厥亦不少。余所見除一二虛勞外,無非熱厥。治皆從仲景厥應下之之法。以余所值為燥火之運,故人病多屬燥火。若在寒濕濕寒運中,當不如是。今之燥火尚有四十年,以後值寒濕六十年。過此以往,又值風火火燥者百二十年。他時運氣轉移,自有明者應運而生,余則就今言今可矣。

釋飲

痰飲之名,始於仲景,詳見《金匱·第十二》。篇中有二飲、四飲、五飲之別。二飲者,曰留飲,曰伏飲。僅以病之新久言之,留則留而不去,伏則伏而不出,無所關於治要也。四飲者,懸飲、溢飲、支飲、痰飲。懸,謂懸於一處,每聚脅下,故脅痛。溢,謂溢於四旁,每漬肌膚,故膚腫。支者,如木之有枝,或左或右,每易上逆,故胸膈喘滿而不得臥。分言之,則飲有三。合言之,則總為痰飲。而亦不外乎留伏之理。但水之稀者為飲,稠者為痰。水得陰凝聚為飲,得陽煎熬成痰。此則治有殊矣。五飲者,水在肝,脅下支滿,故嚏則引痛。水在心,築築然悸動,火與水為仇,故不欲飲。水在脾,脾惡濕,故身重。水在肺,吐涎沫,肺不得清肅,故渴欲飲。水在腎,腎本為水臟,正不勝邪,故臍下悸,欲作奔豚。此之謂五飲。久而不愈,而或懸、或溢、或支之無定者,亦皆為留伏而已。今夫人身之所貴者,水耳。天一生水,有氣以為之母,有胃以為之海。故飲入於胃,遊溢精氣,上輸脾肺,下輸膀胱,水精四布,五經並行,何病之有?及其水不通調,日積月累,轉為淤濁,而水飲成焉。是故水飲之患,未有不起於胃上脘者。但有一毫陽氣不到處,即為水之所伏留。蓋陽得充足,則陰氣化為津液,以資灌溉,而奉生身。陽失運行,則陰氣即化為水而成病。從其初而言,則水停於胃,流於脅,泛於肌膚,逆於胸膈,此四飲所由來也。從其既而言,則水由胃而上入陽分,漸及於心肺;下入陰分,漸及於脾肝;至腎而劇,此五飲所由來也。病之初起,不外乎風寒外侵,肥甘內滯,氣機因而不利,往往畏風,畏寒,汗閉,溲閉,咳逆,倚息不得臥,甚則膚腫。水為陰邪,故時而頭目眩暈,是水邪怫鬱,陽氣不上升,非痰火濕熱之謂也。時而口乾舌燥,是水邪阻遏津液不上潮,非陰虛火旺之謂也。且水飲之脈必弦,或雙弦,或單絃。其弦之見於右關者,象類數,亦非數,則為熱也。其舌必光滑而不立苔,此則沮洳之地其草不生,亦非陰虛內熱之所謂。光如鏡面者,也於此求治,或開鬼門,或潔淨府,總宜以導痰滌飲為事。隨證酌加他藥,而不可遽補。雖在高年,亦必先通後補。即補亦惟參、朮、薑、附是宜。若洋參、石斛之養胃,生熟二地之滋陰,麥冬、阿膠之保肺,兜鈴、蛤殼之清金,貝母、栝蔞輩之滑痰潤燥,則皆宜於他人之火燥,適相反於此。人之水寒患者,固不能以病湊也。總而言之,振胃陽以逐寒水,宜汗則汗,宜利則利。即使久咳肺虛,終是水寒在胃,故雖行補劑,亦惟壯氣以通陽,不可益陰而助病。仲景小青龍湯及理中湯、真武湯輩,皆水飲正治之方也。今不言飲證,廢此數方而反有所謂陰虛痰飲者,夫痰飲為陰盛之病,乃以陰盛而謂為陰虛,則其用藥為何如哉?

飲證平時服枳朮丸法:

《金匱》枳朮湯,用枳實七枚,術二兩。今從張潔古法,改湯為丸。將二味研末,攪令勻,另用鍋巴焦、青荷葉煮湯糊丸,如桐子大。次第作為三料。第一料用枳四兩,術二兩。第二料用枳、術各三兩。第三料用術四兩,枳二兩。每日食遠後吞服三錢。冬月用淡薑湯,夏月用藿香湯送。久之,自然有效。

按:《金匱》君枳臣術,湯以蕩之。枳多術少,以瀉為主。易水君術臣枳,丸以緩之。術多枳少,以補為主。至於宜瀉宜補,多寡久暫之間,則孰君孰臣?有此三料,病人可自為轉換也。此方主治甚多,而治心下堅大、邊如旋盤者尤驗。

宿飲除根服控涎丹法

此陳無擇三因法也。用甘遂、大戟、白芥子等分,末之,糊丸,如桐子大。臨臥,薑湯服五七丸至十丸。痰盛者,量加之。

凡甘遂若干,用甘草四分之一煎湯,浸三日。湯黑去湯,再換清水。日浸日淘,每日換水數次。三日後,去心,再淘再浸,以盆中水無殊色為度。取出瀝乾。麵裹如團,煨至麵糰色黃,去面,曬乾。大戟去旁枝,水浸透,去皮骨,切曬。白芥子微炒。共為末,成丸聽用。

按:甘遂能行經隧之水,大戟能泄臟腑之濕,白芥子能搜皮裡膜外之痰。主治甚多,而背寒如掌大一塊者,非此不能去之。

釋燥

《內經》病機十九條獨不言燥。喻嘉言作《秋燥論》,初謂十九條內「諸氣膹郁」、「諸痿喘嘔」皆指燥言。繼又似乎十九條內自有「諸澀枯涸,幹勁皴揭,皆屬於燥」十二字,則將於經文十九條去何條而入此條乎?余初譏其杜撰,繼乃知此十二字為劉河間《傷寒直格》中語。嘉言以其句似《素問》,故即以為是《內經》。其燥之一證,有由風來者。則十九條內「諸暴強直,皆屬於風」是也。有由濕來者,則十九條內「諸痙項強,皆屬於濕」是也。風為陽邪,久必化燥。濕為陰邪,久亦化燥。並且寒亦化燥,熱亦化燥。燥必由他病轉屬,非必有一起即燥之證。《內經》所以不言燥者,正令人於他證中求而得之。由是而證以經文及《傷寒論》各病,則凡六經皆有燥證。嘉言所制清燥救肺湯一方,獨指肺金而言,斷不足以概之。如人病頭項強直,項背強𠘧𠘧,脊強而厥,腰似折,膕如結,髀不可以屈,則太陽之燥證也。頭面動搖,缺盆扭痛,卒口噤,齘齒,腳攣急,臥不著席,輕亦口乾舌苦,則陽明之燥證也。口眼喎斜,手足牽引,兩肋拘急,半身不遂,則少陽之燥證也。又若腹痛吐利,胸內拘急者,則太陰之燥證。惡寒倦臥,尻以代踵,脊以代頭,俯而不能仰者,則少陰之燥證。睪丸上升,宗筋下墜,少腹裡急,陰中拘攣,膝脛逆冷者,則厥陰之燥證。燥必血虛而筋急,仲景謂之為痙。所以治風用葛根,不獨以辛散祛風,發汗太過。治濕用栝蔞、茵陳蒿,不獨以香燥逐濕,耗竭肝陰,意有在也。風濕之外,凡大筋軟短,小筋馳長,以及身體煩疼,骨節掣痛不能轉側等證,多因於寒熱之久,亦可在十九條內。屬寒屬熱,各證求之。若以言乎六經之燥,則惟陽明一條最為重候。蓋以肺固屬金,而手、足陽明之胃、大腸正屬燥金,為六氣之一。而可獨指肺金為燥哉?嘉言惟不識十九條之皆可以求燥證,故不知十九條之所以無燥證耳。至補出秋燥一層,自有卓見,不可沒也。

清燥救肺湯,惟人參七分、石膏二錢五分尚允。甘草一錢、桑葉三錢太重。其麻仁一錢、杏仁七分、再加炒黃阿膠八分、枇杷葉一片,太輕。此亦誤以徐之才「輕可去實」之輕字為分兩之輕耳。此方取以治肺家纖小之病正合。若燥之大者,及胃大腸燥金為病,亦用此方,其何濟乎?

老年治法

《素問·五常政大論》:陰精所奉其人壽,陽精所降其人夭。蓋以陽能發泄,陰能堅凝。陽固可貴,陰亦未可賤也。《上古天真論》:年半百而動作皆衰。《陰陽應象論》:年四十,而陰氣自半也,起居衰矣。於此益知垂暮之年陰易虧而陽易強。不知何時認作老年多陽虛,老年之藥宜補陽。而老人則自此危矣。昔之言老年治法者,宋陳直有《養老奉親書》,元鄒鋐有《壽親養老新書》,明劉宇有《安老懷幼書》,皆不傳於世,未知其意云何。

國朝大醫,則惟靈胎徐氏最為善治老人。其言曰:能長年者,必有獨盛之處。陽獨盛當顧陰,陰獨盛當扶陽。然陰盛者十之一二,陽盛者十之八九。陽太盛者,非獨補陰,並當清火以保陰。乃世為老人立方,總以補陽為事。熱甚者,必生風,是召疾也。若偶有外感,尤當使之速愈。老年氣血不甚流利,豈堪補住其邪,以與氣血為難?故治老人感證,總與壯年一例。或實見虛弱,量為補托,則當就其陰陽之偏勝而損益使平。試察千年之木,往往無故自焚,陰盡火炎,萬物一體。斷勿以辛熱助亢陽竭陰氣,當耆艾之年而加以焚如之慘也。靈胎之論,悉合經旨。誠能體味其言,並會《內經》陽隔當瀉之意,自不致如粗工之敗事矣。惟所指老人陽證,如頭熱,耳鳴,面赤,目赤,膚燥,便燥,其脈洪者,猶人所易見。余更推之,則凡昔肥今瘦,不耐煩勞,手足畏冷,腰腳痠軟,筋絡拘攣,健忘,不寐,口流涎沫,涇溲頻數,陽痿不舉,其脈沉小者,皆陰竭而血不充,熱甚而水易沸,陽蓄於內,不達於外。此正人所據以為陽虛者,尤不可不辨也。張文昌詩:老去相傳補益方,以老年而商補法。鄙意以為,惟董文敏所傳延壽丹一方最為無弊。延壽丹者,思翁年登耄耋,服此神明不衰,鬚髮白而復黑,精力耗而復強。梁茞林中丞云:我朝服此方者,亦不乏人。咸能臻上壽,享康強,黃髮變元,腰腳轉健,真延年卻病之仙方也。又云:康熙朝有人珍公手錄是方,字帶行草,斷為晚年所書,其效尤為可睹。余就養以來,自處方劑雖不全用此方,而取意必本於此。今年近七十矣,鬚髮未見二毛,燈下能書細字,未始非不服陽藥之功也。錄方如下,併為各藥註釋焉。

延壽丹方

何首烏(七十二兩) 豨薟草(十六兩) 菟絲子(十六兩) 杜仲(八兩) 牛膝(八兩) 女貞子(八兩) 霜桑葉(八兩) 忍冬藤(四兩) 生地(四兩) 桑椹膏(一斤) 黑芝麻膏(一斤) 金櫻子膏(一斤) 旱蓮草膏(一斤)

酌加煉熟白蜜搗丸。

附:延壽丹方藥解

何首烏,白雄赤雌,兩藤交互,夜合晝疏。故以開合為功,能治錯雜之病。氣味苦辛。冬至後採者良。用雌雄各半,米泔水浸三日,竹刀刮去皮,切為片。每一斤取淘淨黑大豆二升,柳木甑上蒸之。豆熟取出,去豆,曬乾。換豆再蒸。如是九次。曬乾為末。自第二次至九次,將後八味於未為末前,各拌蒸一次尤妙。豆則始終用之。

豨薟草,味苦辛,氣臊。採於五月中者佳。感少陽生髮之氣,凡熱淤生濕,腰腳痠軟者,此味有專功。溫水洗淨,九蒸九曬,用酒與蜜灑之,灑宜令勻。曬乾搗為末。

菟絲子,味辛平。當春末夏初,絲縈蔓引。其實結於季夏,得金水之氣。腎陽不足者,助陽味以化陰。腎陰不足者,助陰味以化陽。米泔水淘淨,略曬,揀去稗子,酒浸一晝夜,乘潮研碎,微火焙乾,再研極細。

杜仲,辛甘而苦味厚。功專腎、肝,溫不助火,以其陽中有陰,故非偏於陽也。竹刀刮去粗皮,每斤用蜜三兩塗炙,炙至蜜盡為度。或用青鹽水浸一宿。所貴在絲,不可炒枯。新瓦上焙乾為末。

牛膝,味苦氣溫。懷慶府產者,根極長大而柔潤。能引諸藥下行。凡四肢乏力者不可缺。以其善達木火於金水中也。亦用青鹽拌之,曬乾為末。

女貞子,氣味甘溫。一名冬青實。子色黑者真。凡腎陰虛而有熱者宜之。孤陽不生,得陰乃能有子。理之常也。蒸爛攤開,盡一日曬乾。研末。放地上得地氣。

桑葉,氣味苦甘寒。經霜者佳。能以利血之功獲治風之效。下通命門,上合心包,以升陰中之陽,降陽中之陰。微火焙乾。研末。

忍冬藤,味甘氣微寒。藤蔓左纏,亦名左纏藤。凌冬不調,晝開夜合。花葉皆佳,而藤尤勝。能透經脈以息風。又通大腸結燥。乙庚相生之義也。照豨薟法研末。

生地黃,氣味甘寒。稟天一之真陰,為和血之上品。故能療水不濟火諸病。此方只宜生地,熟則呆滯矣。溫水洗淨,加水煮至中心透黑。所貴在汁,不可濾去。

桑椹,氣味甘寒。為益陰妙品。故使血氣自通。血為水所化,益血遂以行水。風與血同臟,益血即以息風。

胡麻,氣平味甘。一名巨勝,亦曰脂麻。治風先治血,血行風自息。故風藥中不可少。又能益氣力,耐寒暑。

金櫻,味酸澀氣平。澀可治滑,故能治脾泄便溏,寢汗,入夜溲數。

旱蓮,色黑入腎,氣味甘酸平。折其苗有汁如墨,故名墨汁旱蓮。力能益陰,故治便血而通涇溲。

黑大豆,亦色黑入腎,腎之谷也。即肆中所用以發大豆黃卷者。井花水洗,不可久浸。久則發芽,不可用矣。

是丹以赤白首烏七十二兩為君,以豨、菟各十六兩為臣。佐以杜、牛、女、桑,則半之。忍冬、地黃,又半之。亦合七十二兩。而以桑、麻、櫻、蓮四膏各一斤為使。水用井華,火用桑柴,並忌鐵器。合而成養陰退熱之功。法實本於「生氣通天論」:陰平陽秘,精神乃治。陽強不能密陰,氣乃絕之大旨。為此方者,真善讀《內經》者也。

是方又經吾蘇謝善人家刊入《良方集腋》中,並載:白門陳遜齋解組歸田後,二十餘年只服此一方。於壬子年七十五歲時,自八月朔起,至明年癸丑重九,登雨花臺,先友人而上,非若向之需人扶掖尚且氣喘。心甚異之,自言不獨向之不能步履者,今且行走如飛。且向已鬚髮全白,今發全黑而須黑其半矣。遜齋固知醫者,所以尤信任焉。《集腋》於方後再有加味,云陰虛加熟地。則此方本為陰虛設,已有生地,無庸再加熟地。況熟地本不治陰虛耶。又云:陽虛加附子。更與方意不類。若果以陽虛多濕多痰,則此方全不可用。豈一加陳、半即一變為逐陰乎?方中諸藥,無非養下虛之元,清上盛之熱。元參等物,悉本方之所包。豈加味所能盡?此必後人無識,畫蛇添足,刪之可也。

婦科經帶論

婦人百病與男子同,所異者,胎產經帶耳。胎產之治,見於閻氏《心法》、武氏《濟陰綱目》,法已備矣。其經帶二者,皆水也。人惟不知經之為水,故治之不得其道。夫經豈血之謂乎?乃天一之水耳。天一之水,出自坎宮,至陰之精而有至陽之氣。其色赤,陰中陽也。古聖人所以立經水之名者,經,常也,謂常道也。以其為壬癸北方之水,故又曰天癸。世人沿習之久,見其色赤類血,而即以血視之。倘果是血,則何不即名為血,而必曰水乎?且血豈可使之常出而乃曰經乎?婦人一有娠,即以此水養胎,則不月矣。一有子,即以此水化乳,亦不月矣。乳湩之色白,胞衣中水亦白,故皆不可名血。年四十九,天癸絕。所絕者,癸水也。若是身中之血,則經盡而血何以不虧乎?女子二七天癸至,七七而天癸竭。丈夫二八天癸至,七八而天癸竭。男子亦有天癸,尚不知天癸非女子血乎?尚不知血之不可以為經乎?經水先期者,水中火旺也。經水後期者,火旺水虧也。先後無定期者,水與火之不調也。經欲行而先作痛者,水火交戰之象也。能治火乃能治水,能治水乃能調經。而婦人水病往往多見於帶下。謂之帶者,以帶脈而名也。其經年累月,白沃下流者,為白帶。其脾有濕熱,土不治水而色黃者,為黃帶。有時而為青帶也,肝之火鬱而真臟色見也。有時而為黑帶也,腎之火熾,而火極似水反見勝己之色也。此二者病不多見。獨有帶下色赤,似血非血,淋漓不斷,此則尤為平時濕熱流行帶脈之間,人每謂是經血不止,斷為血虧,罕有知其為赤帶者。無他,既不知經本是水,又不知帶亦是水,更不知此為帶之水非經之水,故不知宜於利水,宜於逐濕清熱。而收之斂之,滋且膩之,迨補澀之久,並帶不行。反以為不止之經得以收攝,而自此遂成臌脹,或變為干血勞者,不知凡幾。《金匱》水分血分之界所以不可不嚴。否則秦越人何以過邯鄲而為帶下醫耶?必能治水,乃能治帶。必能治帶,乃能調經。莫謂經帶病微,無關生命也。

生化湯說

天曰大生,亦曰大化。生化湯所由名也。生化湯之用,莫神於傅徵君青主。凡胎前產後,徹始徹終,總以佛手散芎、歸二物為女科要藥。生化湯亦佛手加味耳。方中炮姜只用四分,不過藉以為行氣之用,助芎、歸、桃仁以逐淤生新,而甘草補之。寒固可消,熱亦可去。丹溪謂:產後宜大補氣血。雖有他證,以末治之。非置他證於不問,只是調和氣血為本,而他證第從其末耳。不善會丹溪大補兩字,又不免以大補害人,而不知生化湯即是大補。徵君加減各有至理,後人見方中有炮薑炭,遂援其例而乾薑、生薑、桂、附、丁、萸一概摻入,以為產後宜溫。又將丹溪所言認作黃耆、肉桂之十全大補而用之,且將川芎、桃仁疑前人之不通而去之。於是而生化湯遂多變相,直謂生化湯不可用。不知所說之不可用者,即此變相之生化湯,非此但用四分炮姜之生化湯,亦非以芎、歸、桃仁為治之生化湯也。靈胎言薑、桂、芍藥不可用,亦是已變之生化湯,不可不辨。至於胎前之保產無憂散、臨產之開交骨散,皆仗芎、歸,皆與生化同功。潘偉如中丞所刻《產寶》一書,當與亟齋居士《達生篇》並傳,其於胎產之道得焉矣。

小兒驚風說

小兒之驚風,小兒之傷寒也。甚則傷寒中之溫病熱病也。急驚風是三陽證,慢驚風是三陰證。驚風之名,方中行、喻嘉言闢之於前,陳飛霞《幼幼集成》闢之於後。又有用莊在田「福幼編」之法以闢之於今者。其書具在,然而愈闢愈堅,卒莫能去此驚風之名者,權在病家而不操於醫家也。余謂只要有方治得驚,不必問其驚之真不真。凡兒病延醫,醫來必先告醫以驚,而醫漫應之。既漫應之,則又必以是名何驚為問。而於是有天釣驚、看地驚、馬蹄驚、蟹沫驚、蝦蟆驚、烏鴉驚、彎弓驚、撒手驚等名。實即俯仰,怵惕,躁擾諸證,只風動二字、熱極風生四字足以概之。而勢有所不得已者,則以不如此說,病家即以是醫為不識驚,並驚之名而不能舉。於此而欲不言驚,不歷歷有以名其驚也,胡可得哉。前人闢之,不遺餘力。然而正言之不如曲從之,力奪之不如婉導之。余思驚之一字,若起居如驚,狂言及驚,並驚駭,驚惕,驚悸之類。《內經》及《傷寒論》亦屢言之,何必定言其非。即風之既動,入陽明,嘔。入太陰,瀉。竄入筋中,則攣急。流入脈絡,則反張。似與《內經》「諸嘔吐酸,暴注下迫,皆屬於熱」、「諸熱瞀瘈,諸躁狂越,皆屬於火」者略同,亦何必定言其無,而徒與不識病之婦女家爭此名哉。凡病不外寒熱兩途,治亦不越溫清兩法。其所謂急驚風者,病之熱、病之實也。宜用清法者也,即瀉也。其所謂慢驚風者,病之寒、病之虛也。宜用溫法者也,即補也。其所謂急慢驚風者,則不定其為寒熱、為虛實也。宜用溫清合法者也,安知其不當補瀉兼行也?再論方治,則有項背強𠘧𠘧者,仲景用葛根湯。有口噤齘齒,背反張,腳攣急,臥不著席者,仲景用承氣湯、或用葛根芩連湯、白虎湯、梔子柏皮湯,此皆可以治急驚。其有瀉利之久,為陽不內固者,仲景用真武湯。有真是厥冷,為陽不外衛者,仲景用四逆湯、白通湯、通脈四逆湯、吳茱萸湯。此皆可以治慢驚。既名急驚,定須清法。既名慢驚,定須溫法。陳飛霞之沆瀣一氣湯正是急驚時之良劑。若莊在田之逐寒蕩驚湯,是欲救其病於已成驚之後。余之為是言也,更欲卻其病於未成驚之先。只須認定小兒之驚即是傷寒,即是傷寒中之溫病熱病,則仲景之方俱是治驚之方。而驚且不成,即成亦尚可得生,夫病家豈有不樂其兒之生者?亦苦於習俗之相沿耳,則與其力闢驚字,必使醫者共明之而難,何如姑作驚論,即令病家自明之而易乎。方中行謂驚即是痙,自是確論。而嘉言傳至三陰,竭力攻之,其謬已極。飛霞「誤搐」、「類搐」、「非搐」言,亦似是而非。其用在田法者,復誤施諸未顯裡熱及外有假寒之際,則又在平時辨證之明也。若腦、麝、蛇、蠍、珠、黃、金石之毒,及清宮、增液之大不利於病家者,亦何必贅言哉。

《說文》:痙,強急也。《玉篇》:痙,風強病也。以此釋驚字最切。而有以痙為脹者,史游《急就章》:痿痹痮。顏注:痮,四體強急,難用屈伸。王氏補註,謂痮當作「痙」是也。有以痙為痹者,《易·通卦》:驗足,太陽脈虛,人多病筋急痹痛是也。又有以痙為痓者,《六書》:故人中寒濕,發熱,惡寒,頸項強急,身反張,如中風狀,或掣縱,口噤為痓是也。自此醫家遂以仲景有汗之柔痙作柔痓,無汗之剛痙作剛痓矣。周鶴亭太史曰:《說文》無痓字。《廣韻·六至》:痓,惡也。與《玉篇》同。痓,並訓惡,無強急之義。總之,痙變為痓,形之誤也。痙變為驚,聲之訛也。莫謂形聲訓詁無關於病,自小學之不講,而醫道亦幾於息矣。

卷九·文九

論王叔和《傷寒序例》

晉皇甫士安《甲乙經》自序云:近代太醫令王叔和,撰次仲景選論甚精。唐甘伯宗《名醫傳》曰:叔和性致沉靜,博通經方,精意診處。宋成無己、嚴器之,並謂仲景《傷寒論》得顯用於世而不墜於地者,叔和之力也。林億謂仲景去今八百餘年,惟叔和能學之。叔和,一代名醫,去古未遠,其學當有所受。前人之言叔和者如此,則其《序例》一篇,自晉迄宋,絕無異議可知。乃首發難者為方中行,則削而去之矣。竊方說為己說者,為喻嘉言。又存而駁之矣。兼襲方、喻兩家,而視叔和如江湖賣藥之流者,為程郊倩,則甚至戟手謾罵矣。《序例》之存亡,大有關於《傷寒論》之興替。諸家未見原文,以為《傷寒論》壞自叔和。直謂黃岐一派,至叔和而斬絕。何叔和之為千古罪人,直如此其大乎!徐靈胎曾為之說曰:不有叔和,焉有此書。亦思諸家所集,果是仲景原本否耶?論極和平。而尚不知三家之意,所以擠排叔和者,實欲抹煞仲景。且欲抹煞仲景撰用《素問·熱病》之義。夫人病之初,每由於寒。及其既病,勢必成熱。仲景《傷寒論》所以自有熱病,而《內經·熱病論》所以首言傷寒,既不知仲景之傷寒即《內經》之熱病,故轉以叔和之引來作證者為非。又不知仲景之有日數部歷引《內經·熱病論》中語,故轉將本知此理之叔和竭力而詆譭之。即以叔和之不知有寒,襯出仲景之不知有熱。謂自晉以後之談醫者皆偽統,遂謂叔和之《序例》為偽例。夫例則例矣,何偽之有?不過欲自以為道統耳。私心一起,變幻無窮,人人甘心於叔和,勢必無禮於仲景。直若盲左所述「盜憎主人」者。噫,異哉!三家中,喻之才最大,其筆最利,其私心亦最重。所恐讀書未遍之人,以三家之言,為先入之見,遂若叔和真有應削、應駁、應受罵者。不有人焉起而正之,叔和不幾為三家所滅耶!三家翕翕訾訾,本無足責。可笑者,以黃坤載之自命為大醫,既不識《傷寒論》本兼熱病,又不思「熱病論」本說傷寒,於其自著溫病名義,特將《內經》凡病傷寒而成溫者一句暗暗抽去,以滅其跡。莫謂後之覽者,無一明眼人也。夫叔和之於傷寒,尤二徐之於《說文》,大徐新附、小徐《系傳》,亦多有被人指摘者。然《說文》為李陽冰所亂,賴二徐修治以傳,而必曰二徐為洨長之罪人,許學至二徐而斬絕,試問治《說文》者,其能首肯也夫?

論叔和《序例》及平脈法、辨脈法

《千金翼》卷第九、第十,既為《傷寒論》最前之本。《外臺秘要》第一卷,又引諸論傷寒者八家。自《陰陽大論》起,至「此則時行之氣也」止,為仲景原文。林億等注,謂《巢氏病源》、陳延之《小品》、孫思邈《千金方》並同。以下接「王叔和曰:逐日淺深,以施方治」,迄於「發表以桂枝,溫里以四逆」一段,則叔和之言也。此外,又遞引華元化輩六家之論,合之仲景、叔和,為首尾八家。然則,《陰陽大論》至「王叔和曰」以上,辨明時行。非時行者,不即是仲景之論而何?不即是叔和所採仲景舊論而何?三家者目為叔和偽例,以為儘可痛詆,卻不料其出於仲景者,尚有《病源》《小品》《千金》皆可取證。《外臺》又引仲景日數,並方二十一首。林億先於卷首「桂枝湯」下注曰:出仲景日數部,桂枝五味者是。於「承氣湯」下注曰:出仲景日數部,大黃三味者是。則此日數部所引《素問·熱病篇》中語,亦出自仲景,而非叔和偽例,更無可疑。乃三家未見兩書,或且佯為不見,而削之,而駁之,而痛罵之,尚非削仲景、駁仲景、罵仲景乎?且不得謂其陽尊仲景矣。余不為仲景匯萃群書而一正之,誰復能知《序例》中言,本多仲景之言哉。而事更有奇焉者,仲景《傷寒論》自序云:並平脈辨證,為《傷寒雜病論》,合十六卷。蓋謂平其脈,辨其證,以成此十六卷之論。非於論外別有平脈、辨證兩篇。故《千金》《外臺》亦無此兩篇也。叔和則於《序例》之外,更有平脈法、辨脈法之作,絕不類仲景語。此則並諸「可」與「不可」篇,皆叔和所重集,為叔和所自言。喻氏欲取叔和「辨脈法」中「清邪濁邪」數語,為瘟疫發端,而又礙於此言之出自叔和,即其深惡痛絕之人,乃作為仲景本有平、辨二篇,先從他處微微透露,以便下筆時全無干格,一若仲景於《傷寒論》外,真有平脈法,又有辨脈法者。豈知仲景自序明言辨證,本不是辨脈乎?彼於《序例》,則以仲景之言派作叔和。於此,則又以叔和之言指為仲景。逞心而道,旁若無人,豈有並《千金》、《外臺》尚未之見,而可謾罵古聖賢若此,其甚者乎!嗟乎!《千金》《外臺》非僻書也,欲論仲景者,應請先購此兩書讀之。

論叔和諸「可」與「不可」篇

《千金》、《外臺》或竟為三家所未見,或見之而佯為不見,皆未可知。至於叔和諸「可」與「不可」篇,則嘉言見之,郊倩亦見之矣。乃郊倩於叔和自道其重集者,明明見之,而偏要說是仲景語。謂仲景所以將汗吐下法分隸於春夏秋三時,而獨不言冬者,明乎傷寒非止冬令之病,《傷寒論》非止為冬令傷寒設。夫其不止為冬令傷寒設者,謂其並春之溫、夏之熱而皆在論中也。叔和特於此下「春夏秋三時」數語,叔和之工於發明仲景者何如。余獨怪郊倩之於叔和,固詆譭之不遺餘力,恨不墜諸淵而又下石焉者。而特於此抉出精義,乃反為叔和表章,亦若不遺餘力,如此不轉。幸其偏說是仲景之言,而叔和之不可磨滅者,乃因此而益顯乎!叔和而有知也,當亦啞然笑矣。

論劉河間治溫全用仲景傷寒方

世謂仲景但知有傷寒,至守真始知有溫病。故疑仲景但用辛溫,守真始用苦寒。治傷寒則用仲景之桂、麻,治溫病則用守真之膏、黃,一若仲景方但有桂、麻,而膏、黃則始於守真者。其言悖甚,然亦有所本也。王安道《溯洄集》:傷寒者,表有寒邪,非辛溫不足以散之,此仲景桂枝、麻黃湯之所以必用也;溫病熱病,無寒在表,非辛涼苦寒或酸苦之物不足以解之,此仲景桂枝、麻黃湯所以不可用,而後人所制防風通聖散之類所以可用也。異哉!安道其謂治寒用辛甘溫,治溫用辛涼苦寒酸苦者,下藥絕不少混,其說自可為經。然於辛甘溫則曰仲景,而於辛寒酸苦則不曰仲景,必曰後人,是豈仲景之葛根非辛涼乎?仲景之芩也,連也,膏、黃、芍藥也,非寒涼酸苦乎?此真余所謂但見論中有桂、麻、薑、附,不見論中有芩、連、膏、黃者。不意其即始於安道也。夫其所指為後人而有防風通聖方者,非守真乎?後人中,惟守真為能用仲景法,所以守真之升麻葛根湯,即仲景之葛根也。三已效方,即仲景之石膏也。三一承氣,即仲景之大黃也。天水、涼膈,即仲景之瀉心、豬苓也。若人參石膏一方,更與仲景人參白虎異名同法。惟其欲明溫熱,所以暢論傷寒。不然者,《河間六書》世皆知其舍寒而論溫矣。而何以論溫之書莫不稱《傷寒直格》《傷寒醫鑑》《傷寒標本》?書中論溫亦莫不曰傷寒煩躁,傷寒發狂,傷寒表裡俱熱?而凡所以治溫之方,皆從《傷寒論》脫化來耶。後人但說仲景有桂、麻法,其能知仲景有膏、黃法者,獨一守真耳。異哉!安道胡絕不見守真所用無一非傷寒方耶?種種迷罔,總由誤會傷寒二字而起。而前人之本知溫熱是傷寒者,又不能逆料後人之不解而預防之。所以於前人之論傷寒,不知其亦兼論溫。於前人之論溫,又不知其本稱傷寒。無怪其看得《傷寒論》中,絕無一治溫之方矣。至守真《醫鑑》一冊,借刻於馬元素者,則因朱奉議《活人書》將寒熱二字,釋作三陽是熱,三陰是寒,謂病一到三陰,皆為寒證,故特申仲景用寒之法,以闢翼中用溫之非。蓋守真固知仲景之能用溫,亦能用寒也。而豈與仲景有異同哉!謂余不信,盍取河間書一讀之。

《臨證指南·暑病門》「楊姓案」云:仲景傷寒,先分六經。河間溫熱,須究三焦。夫河間治法,亦惟六經是言,而三焦兩字,始終不見於《六書》。初不解《指南》之何以有是語,久之而悟《指南》於西昌之論瘟認作河間之論溫。約略記得河間之書,人皆說是異於仲景者,故即不妨托之河間耳。觀此「先分」、「須究」等字,亦全不成句法,乃因託名大醫,人盡耳食,遂開吳鞠通上焦之弊。置六經於不問,不知《傷寒論》六經提綱,本不獨為傷寒設。廢《傷寒論》,則六經失傳。廢六經,則百病失傳。莫謂《指南》所言,無關大局也。

論喻嘉言溫證三篇

喻氏《醫門法律》,頗為後學可讀之書。即《疫論》,亦稱高絕。蓋以此一篇,固是論瘟,不是論溫也。至其《尚論後篇》之論溫,欲以所定之三例敵仲景之六經,此則純乎私心,不可為訓。嘉言以仲景為詳於治寒,略於治溫。而又誤解《內經》冬不藏精,春必病溫;藏於精者,春不病溫兩言,以謂寒病傷人者少,溫病傷人者多。適因治愈《金鑑》一病,載之《寓意草》中。此一病也,即其據以作溫證中篇,為一大例者,而不自知其錯中錯也。原其致錯之由,乃以不識《內經》「精」字統指人身津液而言,輒認作男女交媾、陽施陰受之精。如康成之解,亦既覯止。遂謂腎精不藏,由於勞腎生風,即《內經》勞風之證,定屬少陰。然後以仲景書中「太陽病,發熱而渴,不惡寒者,為溫病。若發汗已,身灼熱者,名曰風溫。風溫為病,脈陰陽俱浮,自汗出,身重,多眠睡,鼻息必鼾,語言難出」五十一字,先截去「太陽」至「溫病」十四字,而下句「若發汗」之「若」字,則聯屬上文者也,乃並此「若」字去之,但引「發汗」下至「語言難出」三十六字,以便減去三陽痕跡,將「自汗」各證,一齊牽入少陰,絕不自顧其所引「少陰病」,無非脈沉,脈緊,脈微欲絕,厥逆無脈,又脈陰陽俱緊,句句與三陽證之「陰陽俱浮」者相反。且不顧陰病無發熱,陰不得有汗兩層。又不顧仲景尚有三陽合病兩條,與此條諸證互相發明。乃獨於《金鑑》案中,秘不言脈,以為掩著之計。無如藏頭則露尾,顧此則失彼。《金鑑》之病,而果愈於麻、辛,則其脈必沉,必見微細,必不陰陽俱浮,自是少陰之傷寒,本無涉於陽明之溫熱。而徒割裂補綴,煞費心機,演成溫證三篇。欲人於春夏秋之溫病,盡用麻、辛、附之溫藥,先從別處說仲景治溫,凡用表藥,皆用桂枝。夫曰凡用,曰皆用,則仲景之於溫病,必用桂枝,而且用不一用矣。不過欲便私圖,直可指鹿為馬。居心之險詐,未有甚於此人者。謂為誤解《內經》,尚是曲恕之辭耳。試觀《千金方》「溫風之證,脈陰陽俱浮,汗出體重,其息必喘,其形狀不仁,嘿嘿但欲寐」一段,《千金》之所謂溫風,非即仲景此條之風溫乎?《千金》用石膏三兩,設使嘉言見之,亦必曰一一皆顯少陰經證,而不用石膏,且用薑、附矣。再觀《千金》所載腑臟溫病,共有六方,皆用石膏。則雖腎臟有溫,亦以石膏為治。蓋以溫病之少陰,固從火化為熱,非從水化為寒也。陳延之《小品》亦以葳蕤湯之石膏治冬溫,是皆可取以證。嘉言溫病用溫藥之謬,而溫病之必用石膏者,亦可信矣。

論嘉言溫病屬少陰之誤

六經之治,有標本中氣之分。以其病之或生於本,或生於標,或生於中氣也。然惟陽明、厥陰,有生於中氣之病,故有必從中氣之治。若少陽、太陰,則從本治,而不從乎中。少陰、太陽,則或從本治,或從標治,而亦不從乎中。少陰固為太陽之中氣,若病在太陽,則非中氣為病,安得謂太陽病當治少陰乎?至於傷寒之病,而傳為溫,則病之陽盛為之也。太陽經在皮毛,感冒風寒,皮毛閉塞,榮衛之氣鬱不得宣,甚則內傳胸膈,氣聚於胃。故太陽病不傳則已,傳則必在陽明。況溫病不必盡始於太陽,且有一起即在陽明者。而惟喻氏獨不肯一言陽明。喻謂:渴不惡寒之溫病,其脈陰陽俱浮,其身重而多眠睡,其鼻息鼾而語言難出。一一皆顯少陰經證。吾試以《傷寒論》陽明經證,亦一一顯言之。如陽明病,不惡寒,其體必重,一也;陽明病,不惡寒,偏惡熱,其身體重,二也;陽明病,鼻干,不得汗,其人嗜臥,三也;陽明病,汗出多而渴,四也;陽明病,渴飲水漿,五也;陽明病,其人復不惡寒而渴者,六也;陽明中風,脈浮大,嗜臥,七也;陽明病,脈浮而緊,咽燥口苦,腹滿而喘,發熱汗出,不惡寒,反惡熱,身重,八也;再有三陽合病,腹滿身重,難以轉側,口不仁而面垢,九也;三陽合病,脈浮大上關上,目合則汗,十也;三陽合病,脈洪大,但欲眠睡,十一也;三陽合病,渴欲飲水,口乾舌燥者,十二也。凡《傷寒論》所載陽明病,一一可與此條互證者如此。而所謂鼻干者,非即鼻息之必鼾乎?所謂口不仁者,非即語言之難出乎?嘉言既藉此一條以為據,則此一條即不得不與之辨。其所言一一皆顯少陰經證者,處處聱牙。余所言一一皆顯陽明經證者,句句吻合。惜嘉言當日無援成注「陽明也」三字,與之辨論者。如其口燥咽乾果為腎水枯竭之象,即非少陰本氣君火之病,亦是少陰溜府可從下法之病,豈即宜用薑、附之少陰哉?稍緩須臾,甕乾杯罄。即嘉言所自言:梔子豉湯,身重四端,皆陽明見證,亦嘉言所自言。矛盾若此,抑獨何耶。

論嘉言誤解《內經》「精」字

「金匱真言論」曰:夫精者,身之本也。故藏於精者,春不病溫。所謂精者,指一身津液。由於水穀所化。水穀之精氣,和調於五臟,灑陳於六腑,為後天生身之本。其下遂以精與汗互言之。吾試以經解經,此即經言「食氣入胃,散精於肝,淫精於脈,輸精於皮毛」之數「精」字也。亦即經言「飲入於胃,遊溢精氣,上輸於脾。脾氣散精,上歸於肺。水精四布,五經並行」之數「精」字也。又岐伯論溫病曰:人所以汗出者,汗生於穀,穀生於精。邪氣之得汗者,邪卻而精勝也。又曰:汗者,精氣也。則精即是汗,何有異說?如嘉言者,亦可謂善讀《內經》者矣。何至《內經》一「精」字,尚不了了。味其所言,舉此三例以論溫,然後與仲景三陽三陰,先後同符。是其意,實欲以三例者,與仲景六經為域中兩大。既作創論,安排《內經》。復以《傷寒論》渴不惡寒之溫病,謂仲景言冬傷於寒之溫,以發汗已。身灼熱之風溫,謂仲景言冬不藏精之溫。仲景何嘗有此意?乃以一節劈成兩橛,請來作如意珠。遂將發自陽明,一用涼解清泄無不立愈之病,肆用反面之薑、附、桂枝,適以助後人夾陰傷寒之說。而寒涼泄降之藥,概從擯棄。吾不能不歸咎於始作俑者之嘉言也。

論程郊倩生地、麥冬為骨蒸勞熱源頭

嘉言治溫用薑、附之溫熱,人尚有能知其非者。郊倩治溫用麥、地之清滋,則言巧似是,人更無能發其覆矣。郊倩所有《條辨》,卷首數十頁,純學金聖嘆,既為醫中魔道。而其足以害人者,尤在第四卷「論溫」數頁中。夫用溫藥以治溫者,其弊顯。用滋藥以治溫者,其弊隱。自古隱害之中人,更甚於顯然之為害。郊倩切切教人以麥、地治溫,且以活人甚多為證。而下文便接「此即骨蒸勞熱等病之源頭」。然則問其於麥、地之後作何治驗,則皆為骨蒸矣?皆為勞熱矣?病而既為骨蒸、為勞熱,則當其骨蒸勞熱時卻未死也。未死而不可謂之活乎?及其久而仍死,則曰是乃死於骨蒸也,死於勞熱也。若前此之溫病,則我早以麥、地活之。於是直可以一言斷之曰:余以此活人多矣。此為郊倩所自言,為郊倩自己所告人者,非我逆料其用麥、地後,必變骨蒸勞熱等病也。以後如《溫證論治》之望其轉瘧,竟得不死,則尤為活之明證,而遠勝於骨蒸勞熱之必死者矣。嘉言之以溫治溫,死於旬日。郊倩之以滋治溫,死於年餘。皆可預言其必然,以誇眼力。余在裡門時,多有以十成勞病就余問藥者,每述其前一年,曾作溫病,幸而獲愈。而問其今病之始,則固在前病之末。若告以今病之種種不堪,即由前病之種種耽誤,則必堅稱其前年之溫確為麥、地所愈。特不解何故,久不復原,而又為此諸病耳。至有以瘧久不止,已成瘧母來求治者,其言亦然。甚矣!病者之愚,醫者之幸也。黃坤載亦用麥、地,而或加膏、黃於內。以其本是膏、黃之病,當即有愈於膏、黃者。若吳鞠通之增液、清宮,則液且立見其涸,宮亦萬不得清。無怪其吸爍真陰,肌膚甲錯,亦同於郊倩之骨蒸勞熱。可預定於清宮、增液時,而所言之皆驗也。

論李士材《醫宗必讀》以諸血證盡入虛勞門

陰與陽為對待,血與氣為對待,誰不云然。不知血也者,陰氣之所化也。人身之陰陽,皆以氣言。陰根於陽者,謂陰氣根於陽氣也。血生於氣者,謂陰血生於陰氣也。補氣之陽,惟附子足以當之。若人參、黃耆,則皆補氣之陰。試觀人參養營湯,用人參而以養營為名。當歸補血湯,欲補血而以黃耆為主。其義不從可知乎?故張路玉曰:四物為陰血受病之方,非調補真陰之治。柯韻伯曰:四物乃肝經調血之劑,非心經生血之方。明乎此,而所以治血之虛者,安得不注意於陰氣乎?更有一等大吐大崩,去血過多則血脫者,必益氣。並不僅在陰氣,而在陽氣矣。此則非參、附大劑,壯陽固陰以收效於頃刻,萬無他法可施,本不徒恃參、耆也。若夫暴來暴下之忽見血者,且有畜血之為血證而不見血者,則非血之虛,而為血之病。病則似與四物,無不宜矣。然四物並用,則動者嫌動,滯者嫌滯,此又當知行氣開鬱、除濕潤燥、瀉火撤熱之皆所以治血,而去瘀以生其新。瘀去而新乃生者,尤為補血之大也。乃《醫宗必讀》先論虛勞一大篇,首列「傳屍勞」一證,而即繼以吐血、咯血、咳嗽血三種。世之樂得其捷徑者,一見有血,便歸入「虛勞門」中,將行氣開鬱、除濕潤燥、瀉火撤熱、逐瘀生新等法,謂皆不宜於虛勞,而盡付諸一勾。此所以血證之淺深次第竟無下手處也。凡人以吐、咯見紅,及咳嗽之或已見紅、或未見紅者,欲其不入怯途,若不先明士材之失,其將何以為治?余哀夫世之為士材所愚也。有不忍嘿爾而息者。

余於《醫宗必讀》治血之失,言之有素矣。近得《古今圖書集成》,於「藝術典·醫部匯考」一門遍讀之中,有載「李中梓語」一條云:予於諸血證之始,率以桃仁、大黃行血破瘀之劑折其銳氣,而後區別治之。雖獲中病,然猶不得其所以然也。後遇四明故人蘇伊舉,論諸家之術。伊舉曰:吾鄉有善醫者,每治失血、畜、妄,必先以快藥下之。或問:失血復下,虛何以當?則曰:血既妄行,迷失故道,若不去蓄利瘀,則以妄為常。曷以御之?且去者自去,生者自生,何虛之有?予聞之愕然,曰:名言也。昔者之疑,今釋然矣。觀此一條,則似乎士材平日本非盡以血證為虛勞,故伊舉之言,亦為其所信服。而《醫宗必讀》何以盡入諸虛勞門中也?向疑士材身享大名,本不應一誤至此。意者《醫宗必讀》亦非出自士材之手乎?血之為病最多,其治法亦甚不一。今得此論,竊為病血者幸。特其言必先用快藥下之,則獨宜於畜血,而他血證未必盡然。姑錄於此,以見《必讀》一書,亦未必定出於士材也。

論秦皇士《傷寒大白》

夙聞松江秦皇士有《傷寒大白》一書,以謂《傷寒論》之難白者,得此可以盡白。而惜無由求白於皇士也,取而讀之,乃知其意。蓋謂仲景所用桂、麻,乃治河北長沙北方冬月之病。江浙東南,為南離巳午地,患此絕少。故以春夏秋冬,分隸南北,謂清裡同,而發表異,教人以桂、麻二方只可施諸北方冬月,不治春夏秋三時南方之病。篇中不厭重複,一則曰冬月北方,再則曰北方冬月;一則曰三時南方,再則曰南方三時。夫桂、麻二方,誠有不宜於三時者,即北方亦何嘗不然?若南方而感風寒,未成溫熱,即三時亦未必定無桂、麻證。而其一再言之,直若北方獨有冬月,南方只有三時,何其悖也。況既鑿分南北,則其於南北方位當必有釐然不爽者。乃問其所謂北方者何?則長沙也。長沙,即今湖南長沙府,以方輿計之,正與江浙毗連處,東西相望,且略迤南。乃以湖南改作河北,則似長沙不在洞庭之南,而在大河之北矣。問其所指為南方者何?則江浙也。江浙之地,但可曰東,不可曰南。乃以震巽之間,直移諸南離巳午,則似江浙不在大江之左,而在嶺表之南矣。不特此也,仲景,南陽人,長沙乃其所歷之官,當其守長沙也。宗族五、六十人,未必皆死於長沙。則論仲景者,自當就南陽言之。南陽,即今河南南陽府南陽縣,於漢時為涅陽。以方輿計之,亦與江南寶應一帶東西相望。況其所據以為北方者,且不在南陽,而為長沙乎。凡論地理,當就天下之中,以定南北,而分東西。長沙江浙,就天下之大論之,實亦相去不遠,非真南北迢迢,東西亙亙,有萬里之隔也。而人之於病,病之於藥,亦何至有於此者,必不有於彼。宜於彼者,必不宜於此哉。乃將千古以來,一定不易之地輿,信手改南作北,指東為南,而江浙之地遂自此無桂、麻證。大凡人謂仲景方不可用,每為病家所樂從。於是南人無傷寒之說,遂盛行於江浙間。今乃知始作俑者,即不識南北、不辨東西之秦皇士。而《傷寒論》於是乎大不白於天下矣。

卷十·文十

黃坤載書總論

昌邑黃氏坤載,著撰宏富,洵是醫門大宗。其所立言,於傷寒則有「陽盛入腑,陰盛入臟」八字。於雜病則有「木火宜升,金水宜降」八字。此十六字,自能高出於不知陰陽、不識升降者之上。然凡讀《內經》,通仲景書者,代不乏人,安見黃氏而外,必無能言此理者哉。而其自負為古今無雙者,則在「陽貴陰賤」一語。夫陰根於陽,陽根於陰。陰無陽不長,陽無陰不生。天地之道,不能有陽而無陰,猶之五行之端,不能有火而無水,四時之序,不能有夏而無冬。即以病論,其於群陰凝聚、微陽幾為所滅者,自當扶陽而抑陰。若夫病在陽明,熱甚劫津,陽邪不去,陰即大傷之會,則少火已成壯火,是亢陽之為害也。而仍執此貴陽賤陰之說,鮮不殆者。黃氏於陽明陽盛之病,終其身無理會,職是故也。而無雙之譽,則又在自制數方。數方之藥,則僅有浮萍一味。浮萍之外,則仍仲景之葛根、石膏、大黃也。其所以能去病者,本賴膏、黃之大力。若浮萍之用,同於葛根,既有葛即不必復有萍。豈得以多於仲景者,不過一浮萍,而直可前無古人乎?況夏月以浮萍發汗,有甚於冬月之麻黃者。葛根無弊,浮萍且未必無弊乎。乃以有此浮萍一物,自造方名:曰元霜,曰素雪,曰紅雨,曰白英,曰黃酥,曰紫玉,曰蒼霖,與病全無干涉,適以呈其陋劣。然此尚不過馬牛其風,自貽笑柄已耳。至於天魂也,地魄也,仙也,靈也,以此方名施諸有病之家,其言實不祥,幾何不掩耳而走乎?然此尚不過厥口詛祝,令人惡聞已耳。若其「傷寒說意」一編,分證列方,自定分兩,則教今人治今病者也。古今權量,全無考訂。而於桂枝湯用桂枝、生薑各一兩,甘草七錢。麻黃湯用麻黃一兩,桂、甘各七錢。大青龍湯麻黃用二兩,桂、甘亦各七錢,生薑亦用一兩。白虎湯石膏用五兩。承氣湯大黃用一兩四錢。彼意以為輕於漢代者已三分之二,亦知其重於漢代者且十倍而強乎?其麻黃二兩、桂枝二兩,病者萬不能受。旁人即未能知,而其一兩之生薑辣且何如?七錢之甘草甜且何如?則胡弗依其方法,煎取三杯,溫服一杯,而試一嘗之乎?其方如是,而其於病也,乃至疫之溫者云無內熱,疫之寒者反用膏、黃。六元之本氣不病而先有方,且以少陰之君火而用少陰之椒、附。以陽明之燥金而用肺金之麥、味。又謂小兒出痘,無關胎毒,當發其汗,汗透痘即不出,必無表解而再出痘之理。甚至於承氣之方可加表藥,滋潤之品可云泄邪,而曰泄陽明之燥,滋太陰之濕。於燥而可曰泄,於濕而反曰滋。只此泄燥滋濕四字,即在不知醫者恐亦未能首肯也。顧其自制藥方,自下論斷,不曰四聖心源,即曰四聖懸樞。則孔子繼伏羲、文周而系《易》,胡不聞以三聖名「十翼」之辭?孟子承大禹、周、孔,以拒楊、墨,胡不聞以三聖名七篇之作?乃一己之書,動稱四聖,遂並廬醫而亦奉以聖之名,此則太史公傳方術時所不料也。其《素靈微蘊》二十六篇,在十篇以前摘錄《素》《靈》,原文略焉而弗詳。然其稱名也猶正。及讀至十一、二篇,忽有趙彥威、錢叔玉其人者,初訝其為黃帝時人也,不意其為黃氏時人也。自紀其所治驗,而皆謂之《素》、《靈》之蘊。則凡士人談道,砥礪半生,晚有所得,勒成一書,以自道其愜心快意之處。胡亦不聞以一己之著述,為論孟之微蘊者?《內經》之論狂也,曰自高明,自賢智。人即病狂,亦何至僭妄若此?不較張景岳之「傷寒典」、「雜證謨」而更有甚焉者乎?夫狂亦聖人所許,果其志意高遠,力能進取,此腹容得卿輩數百人,亦足以豪。乃其自序者八則,又無一篇不是健羨榮華、嗟嘆貧老,若終身之蒙難。呼先哲以群兒,遂目仲陽為悖謬,東垣為昏蒙,守真、丹溪為罪孽深重,宜乎《四庫》不收其書,以其善罵,視作倫父,而僅入之存目中也。至其《懸樞》自序,曰:相而不良其罪小,醫而不良其罪大。相顧可不良乎?醫顧大於相乎?又「答尹公問」,以門乏好奇之客為憾。夫好奇邪者,豈是正道?非獨不可以談醫,即論事亦為失言。昔裴晉公與李習之論文,曰世有見人之違道者,恥與之同形貌,共衣服,遂思倒置眉目,反易冠帶,以示異也。而不自覺其倒之、反之之非也。陳同甫與朱文公書曰,因吾眼之偶開,自以為得不傳之秘,盡絕一世之人於門外,而謂二千年之君子皆盲眼,不可點洗,二千年之天地日月若有若無,亦太過矣。此兩說也,不知為何人發?一若為黃氏發者。抑又怪近之信其人而用其言,輒以三錢五錢之桂枝,死其親屬於七八月間之痢疾、四五月間之溫病。既蒙其毒,猶詡詡然,自謂能讀黃氏書,獨得其貴陽賤陰之秘。為愕然者久之。

論黃氏改經

啟元子注《素問》,其為篇次,本非全元起之舊。黃氏《素問懸解》復有移易。此或如宋人之談,錯簡尚可言也。乃不獨移易,且有刪削,已令熟讀《內經》者見而駭然。況更改經之字,以遂其私,既失本義,且足變亂治法,則其誤人為何如耶。世以老年人多陽衰,老年人用藥宜溫熱,由來已久。自奉黃氏以為圭臬,而此風若尤甚焉。今始知其貴陽賤陰之說,乃改經以成之也。記有之五十始衰,注家但言衰弱,不言陰衰陽衰,即《素問·上古天真論》:年半百,而動作皆衰,亦不言衰者是陰是陽。至「陰陽應象論」,明言年四十而陰氣自半也,起居衰矣,正與《靈樞》:人生四十,腠理始疏,榮華頹落之語互相發明。年五十,體重,耳目不聰明矣。年六十,陰痿,氣大衰,九竅不利,下虛上實,涕泣俱出矣,則皆明說陰衰,不說陽衰。以陰陽有二氣,氣本非獨說陽也。乃黃氏於「氣大衰」之「氣」字,改作「陽」字,意蓋必欲貴陽而賤陰。故先於此處點竄經字以實之。不知前人渾言氣字,每兼陰陽二氣而言。若獨言陽則言陽,獨言陰則言陰。若兼言陰陽,則又必根上文語意而來。此處上下文都說「陰氣」,則此句氣字亦說陰氣無疑。黃氏又若未嘗不知?故必改作陽字而後注之,遂謂年五十陽氣漸虛,陰氣漸盛。年六十陰氣痿弱,陽氣大衰。無非為貴陽賤陰預留地步,示人以說本經典。夫以我注經,而改經就我,彼自以為巧矣。不執原文以正之,人不將椐其所改之經反謂黃說之有所本哉。黃氏《周易懸象》且多刪改,經文直以孔子之「十翼」為稿本而筆削之,尚何有於《內經》?然而,醫,司命者也。陰陽之交,出入尤大。此之改氣為陽,更不能無損於天下之老者。故不容不以未改之經為天下告,亦不能不以亂名改作為賢者諱也。

黃氏既改氣字為陽,而於本文「陰痿」二字又非所解。人身九竅,上竅七,下竅二。耳目鼻口為上竅,二陰為下竅。腎開竅於二陰,二陰者,前陰後陰也。年六十陰痿,此陰字即前陰之陰。謂人年老而陽道不舉,如《史記·五宗世家》「膠西王端陰痿」,注謂「不能御婦人」者是也。黃氏不解,乃謂此陰字為陰氣痿弱。則彼方言陽氣漸虛,陰氣漸盛,何以漸盛者忽而痿弱?痿弱者既在陰氣,何以大衰者忽在陽氣?《內經》於痿有專篇,皆言熱證。如所云肺痿為肺熱葉焦,骨痿生於大熱,治痿獨取陽明。又云肝心脾腎之熱皆能致痿。此處陰痿明即腎氣之熱,腎熱之甚則陰氣大衰,正與經文「陰氣自半,起居衰矣」之說彼此相符。黃氏欲說陽衰,不得不將此義抹煞,而語意遂不貫串矣。

論黃氏竊書

竊人之書以為己有,自昔已然。若郭象之於向秀,主父偃之於仲舒,上官大夫之於屈原,以及齊邱化書,孟德新書,皆其著者也。元明以降,此風尤甚。其歷見於陸定圃書中者,亦彰彰耳目間矣。至醫家之言,竟相揜襲,則其事愈隱,人罕言之。如張景岳之「新方八陣」,全錄方壺道人「壺天八法」,而截去卷尾數方者也。其《類經》,亦羅謙甫承其師命所稱「三脫稿而三毀之,三年而後成」者,元劉因《靜修集》有謙甫《內經類編》序,即此書也。喻嘉言努力著書,其暗襲方氏處,為林北海抉而出之。楊慄山《寒溫條辨》之二、三兩卷,為三原陳素中未刻稿。吳儀洛之《成方切用》,即汪訒庵《醫方集解》,其《本草從新》亦即訒庵《本草備要》。改頭換面,又是一書,尤不足道。然或誦習之久,不覺用為已語,尚是文人常事。若黃氏則自負無雙者也,既自以為無雙,則他人之物皆當為其唾餘而無足拾者。乃其《四聖懸樞》中六經諸論及元霜七方取用青萍,則全是諸城劉鬆峰《說疫》之書。何哉?鬆峰於《說疫》一書,自言瘟疫之需汗亟矣。思能發瘟疫之汗,當無過於浮萍。其性涼散,入肺經,達皮膚,發汗甚於麻黃。取以治瘟疫輒效。後又質諸北海老友黃玉楸,頗與余意合,始敢筆之於書。然則六經之論,鬆峰之論也。七方之制,鬆峰之方也。浮萍一味,鬆峰之藥也。鬆峰《說疫》,刻於乾隆五十年。當黃氏作《懸樞》時,尚為鬆峰未成之書。其或鬆峰有心得而漏之玉楸,其或揆自玉楸而鬆峰襲之,皆未可知。然鬆峰道及玉楸,而玉楸無一字及鬆峰。蓋欲說漢以後無一人,自不容同時有二人。襲其美者,必掩其名。他人猶可,黃氏大醫而亦同於郭象翼莊之類也。是不能為賢者諱也。

論黃氏貴陽賤陰

陽貴陰賤之說,自古為昭。黃氏著書,本此立論,撰諸大《易》消長之機。君人者,齊治平之道,其誰曰不然?然而以之論病,則有宜,有不宜也。病有以陽虛而致陰盛者,貴扶陽以抑陰。病有以陰盛而致陽虛者,貴壯陽以配陰。是皆宜於貴陽賤陰之法。然陽虛則陽可貴,陰虛則陰即未可賤也。陰盛則陰可賤,陽盛則陽即不為貴也。貴陽則陽不虛是為宜,貴陽則陰不盛亦為宜。若貴陽而陰益虛,且貴陽而陽愈盛,則大不宜。陰盛之病,既不可以治陰虛者統治之,則陽盛之病,亦豈可以治陽虛者混言之哉!《素問》惟「靈蘭秘典」:主明則下安,主不明則十二官危數語,有貴陽賤陰之意。此外則云:百病之生,久則傳化。而陽氣當隔,隔者當瀉。故陽畜積,病當死。又云:陰陽之要,陽密乃固。陽強不能密,陰氣乃絕。此其不甚貴陽之意,言下顯然。而更有意在言外,令人默喻得之者。如所云:天氣清淨,光明者也。天明則日月不明,此謂大明見則小明掩,故且欲其陽之藏也,不貴也。又云:蒼天之氣,清淨則志意治,順之則陽氣固,此謂陽不順降即不固密,故並懼其陽之逆也,不貴也。又云:陽氣者,煩勞則張,精絕,此更謂陽若侈張,陰即因以竭絕也,不貴也。又云:陽氣者,精則養神,柔則養筋,此又欲其陽之柔,而不欲其陽之剛且強也,不貴也。余讀《內經》,覺陽之足以病人者,皆不為經所貴。所以遍檢《素問》八十一篇,欲求一貴陽之說,不可得。而於此數處,且若預恐來世有以陽為口實者,而人多忽之。他人不足責,黃氏非善解《內經》者乎?天下之病,有陰虛,有陽虛。而惟《傷寒論》則只論陰盛陽盛,否則論陰亡陽亡,獨不論陰虛陽虛。病人少、厥陰盛而陽欲亡,所以貴陽。病入陽明,陽盛而陰欲亡,所以不貴陽而貴陰。仲景於少、厥陰盛用薑、附以回陽,貴陽也。於陽明陽盛用膏、黃以救陰,不貴陽而貴陰也。於少、厥之熱厥熱利仍為陽盛,即仍用膏、黃以固陰收陽者,貴陽而此時之陽不貴也。非是則少、厥之陽貴,陽明之陽不貴。少、厥之陰賤,陽明之陰不賤。不明乎此,自不能說仲景之意。他人不足責,黃氏非善解傷寒者乎?抑黃氏既作貴陽賤陰之說,而其言又有自相矛盾者。何也?凡仲景於陽明用芩、連、膏、黃時,皆為陽盛,不為陽虛。黃氏又自忘其曾言陽盛入腑,而變為陽敗。陽敗者,陽虛也。以仲景之見為陽盛者,至黃氏而見為陽虛,或竟是仲景不及黃氏處。然既認定陽虛,則竟用補陽之藥以補陽,仲景固不與爭也。乃於仲景膏、黃方中,忽加二冬、元參、生地、蓯蓉之陰藥以補陰,則又不是陽虛而為陰虛矣。陽所由盛,黃氏既終身不解,而於陽盛之病則認作陽虛之病,又於認作陽虛之病,教人盡用陰虛之藥。是豈病之陽盛陽虛必力與古人辯,而藥之所以治陽虛陰虛者,不必為今人分乎?嗟乎!陽明之病非他,生死出入之會也。若以證之於經,則亦陽強陽蓄積之會也。人病求醫,人豈奈此陽虛陰虛可以通治之醫何?此無他,總以陽貴陰賤四字,獨不得施諸陽明一經。所以處處觸喉棘舌,萬說不去,而強言之。異哉!黃氏一代之大醫也,余以病人之故,亦不能為賢者諱也。

論黃氏不識陽明病

傷寒之病,陽明為多。傷寒之治,陽明為要。治之得失,生死系焉。故惟能治陽明者,使其病即愈於陽明,而不更傳變,活人亦為最易。蓋以此時之陽明,只是邪陷之陽明,尚非土敗之陽明也。黃氏乃以陷里之實邪,認作陽虛之土敗,則其於《內經》所謂氣盛熱壯之陽明、仲景所謂土為萬物所歸,無所復傳之陽明直是不會識得。遂以天下最多之病罔知所措。於何見之?見之於所為陽明病解。而其於葛根芩連一證,則尤大失仲景之意者也。《傷寒論》:太陽病,桂枝證,醫反下之,利遂不止。脈促者,表未解也。喘而汗出者,葛根黃芩黃連湯主之。黃氏於《傷寒懸解》解之曰:桂枝證,醫反下之,敗其中氣,表陽乘裡虛內陷。雖內有四逆證,外有桂枝證,而熱在胸膈,二方俱不能受,宜葛根達陽明之郁,芩、連清君相之火。然後中下之寒,徐可議溫。又於《傷寒說意》為之說曰:桂枝證,醫反下之,敗其中氣,以致下后里空。里宜四逆,表宜桂枝。而膈熱壅阻,二方難用,宜葛根芩連,達胃鬱而清上熱。然後議溫未晚。豈知仲景之意不爾也,此條之下利,不如是講也。仲景此條蓋謂本太陽病,一經誤下,遂將太陽表證陷入陽明,即為陽明裡證。所陷者,實熱也,即陽邪也。是當專以芩、連直清陽明之裡。然其脈促,其證喘而汗出,則不全是陽明之裡,而尚有陽明之表。故一面清之以芩、連,即一面達之以葛根。條首之必冠以太陽者,明乎此時之病,已從太陽入陽明,不得仍從太陽治,所以不復為桂枝證,而為葛根證。所以不復用有桂、麻之葛根湯,而用有芩、連之葛根湯,《本經》:葛根能起陰氣。此既為脈促喘汗之利,則陽盛而陰欲傷矣。陽再盛,陰必亡。且將繼以白虎、承氣,適與脈遲倦臥之利當以四逆回陽者相反。脈促宜清,則脈促之利即宜清。喘汗宜清,則喘汗之利亦宜清。內外本屬一貫,虛實絕無兩歧。黃氏意中,乃只有當用四逆溫之之利,曾未識陽邪成實,陷入陽明尚有宜用葛根芩連兼表兼清之利。所以一則曰議溫,再則曰議溫,其意直欲便用薑、附,而又無奈仲景之芩、連。疊用雖字而字,多所轉折,接用宜字,一落千丈,不得不姑就原方,順文強解。夫利之為病虛寒,則竟宜溫,實熱則竟宜清,豈有本當用溫、暫且用清,暫且用清、終當用溫之理?仲景於少、厥陽盛之利尚用白頭翁湯之連、柏,其在三陰且然,而況兩陽?其在臟病且然,而況腑病?乃《懸解》於陽明七章之首,自言太陽病將入陽明腑用葛根矣。而又以此分作太陽病入太陰臟。於「說意」第七條亦同。然則仲景此條,畢竟是陽明乎?是太陰乎?是腑證乎?是臟證乎?乃忽曰脾陰虛,忽曰胃氣逆,又曰葛根芩連達胃郁,是仍非太陰脾,仍是陽明胃矣。脾,臟也。胃,腑也。一陰一陽,一虛一實之分也。虛實溫清,相反如是。是於陽明之實、太陰之虛,胸中全未了徹,故其忽而欲清,忽而欲溫,手下全無把握。況此時之利,既不是裡虛里空之利。此方之清火,亦不是清君相之火。此人之中下,亦何嘗是有寒之中下?且何以必要用四逆、桂枝湯?而又覺兩方之難用,又何以必謂其有四逆、桂枝證?而又疑二方之不能受,既不能受,自不當用。若果當用,有何難用?若既難用,何必議用?其稱傷寒方難用者,群兒之聲口。自負無雙者,不應如是也。乃陽明一經全不解仲景意,動曰土敗,曰氣敗,曰陽敗,曰中氣敗,曰腎陽亦敗。一若下利一證,舍土敗無他說,舍溫無他法者。夫既土敗、陽敗矣,中氣敗、腎陽亦敗矣,而仲景乃用芩、連於中陽已敗之餘,再用膏、黃於腎陽亦敗之後,黃氏既經見到,而於葛根芩連之方何以仍可遷就乎?揆其所以然,總因貴陽賤陰之見橫亙於中,而於陽明病陽盛入腑之際,仍認作可貴之陽。於仲景用芩、連、膏、黃盡力救陰之會,仍認作可賤之陰。則其所以說仲景之意者,果安在哉?然而陽明一經,為傷寒中最多之病,即為傷寒中最要之治。苟陽明之不能治,又何有於他經?靈胎謂《傷寒論》是學者下手功夫,余謂陽明證尤傷寒下手功夫也。黃氏之不識陽明,更不能為賢者諱也。

黃氏於葛根芩連方既一誤至此,而其解白虎、承氣亦大失仲景意。仲景之石膏所以退陽,佐甘草即可保陰,蓋不退陽則陰即不保也。乃必於白虎湯另用元參、麥冬、生地,謂為養陰,則於仲景用石膏之意全不解矣。仲景之大黃所以存陰,佐樸、枳所以急下,蓋不急下則陰即不存也。乃必於承氣湯另用天冬、地黃、蓯蓉,謂為滋陰,則於仲景用大黃之意既非所解,而於樸、枳之用且相反矣。相反之故,病家豈所能知?然即此樸、枳、蓯蓉,滋之與燥、燥之與潤並作一方,滋而是則燥非,燥而是則潤非,即在不談醫者,亦何妨於此一窮詰耶?仲景用樸、枳之燥,正在舌黑齒焦唇裂時,以此時誠如黃氏所見,熱在胸膈,膈熱壅阻。不盪滌則陽不退,陽不退則陰將亡。陰之亡也為陽盛,非為陰虛。所以斷不用滋潤藥也。乃黃氏必曰:承氣之法,能亡陽盛之微陰。又曰:變承氣之盪滌,泄之以滋潤之品。直若縱有承氣證,必不可用承氣湯。遂云:即使確有下證,必加天、地、蓯蓉,然後雖用攻下,不至亡陰。夫仲景之下法,為確有下證設也。若確有下證,而定不用下法,則下法將始終無用處,而直可廢此法矣。其意大不滿於仲景,豈僅目漢以後人為群兒哉。世之不識陽明者,原不獨一黃氏。然他人之不識陽明,皆不及黃氏之顯,反若無從說起。今得借黃氏暢發此論,使陽明得還仲景治法,則黃氏亦大有功於病者。古人講學,以明道為歸。即如朱、陸異同,亦非門戶之見。黃氏著作等身,人所不及。除此不經,盡堪節取。惜無有揀金於沙,拾珊瑚於大海者。

論王清任《醫林改錯》

王清任者,直隸玉田人。自稱鴉鴻橋勳臣。其所指醫林之錯而必當改者,則黃帝之《素問》、越人之《難經》、仲景之《傷寒論》也。其所由識其錯而可據以改者,則俘獲之逆酋、凌遲之犯婦、暴露犬食之殘骸剩骨也。其言曰:前人創造醫書,臟腑錯誤,恨無可證。乃於嘉慶二年四月,遊灤州之稻地鎮。其時彼處小兒正染瘟疫,十死八九,多用代席裹埋。代席者,代棺之席也。彼處鄉風更不深埋,意在犬食,利於下胎不死。故破腹露臟之兒,日有百數。初未嘗不掩鼻,後念古人所以錯論臟腑,皆由未經親見。遂不避汙穢,每日清晨就視犬食之餘。有腸胃者多,有心肝者少。十中看全,不過二三。連視十日,看全三十餘人。始知醫書所繪臟腑,即件數多寡亦不相合。尚有膈膜一片,其薄如紙,皆因破壞,未得明驗。四年六月,有遼陽州一婦殺其夫與翁,解省擬剮。跟至西關,忽悟彼非男子,不忍近視。及行刑者提其心肝肺從面前過,始得細看。二十五年,有打死其母之剮犯,行刑于崇文門,卻得近前而膈膜已破。道光八年五月十四,剮犯張格爾,又不能近看。自思一簣未成,不甘中止。九年遇江寧布政使恆公,言曾鎮守哈密,領兵於喀什噶爾,所見誅戮甚多。細說膈膜形狀,始得知之的確。因思黃帝下問岐伯,何得不知妄對?秦越人《難經》以無憑之談,做欺人之事。張仲景之《傷寒論》方雖有效,而經絡皆錯。於是以《內經》臟腑繪圖於前,以彼親見各囚犯、各死嬰之屍身臟腑繪圖於後。有左氣門、右氣門、衛總管、營總管、津管、瓏管、雞冠油、水鈴鐺、出水道等圖,為黃帝所未知。再證以隨喂隨殺之畜,三四日不喂而殺之畜,與人相比,為越人、仲景所未識。要後醫遇機會細心查看,是教人於胔骼堆中、殺人場上學醫道矣。試思人之已死,癟者癟矣,倒者倒矣。氣已斷,何由知是氣門?水已走,何由知為水道?犬食之屍、刑餘之人,何由知其件數之多寡?心肝肺一把抓在手中,何由知其部位之高低?彼縱能就死屍之身首一一檢之,勢不能再剝活人之皮肉一一比之。且於死屍轉若有氣,於活人偏說無氣。又謂凡斬毆之以破傷風死者,凶手擬抵。若早明乎氣散氣亡之義,即用黃耆半斤大補其氣,救一個豈不是救兩個?乃今知其治中風之人,每服用耆四兩。其於治病之耆,較之救凶之耆,尚輕一半也,尚短五成也。於是而都下遂盛傳其補陽還五一方。

論補陽還五湯

近日都門有風行之方,曰補陽還五,以治中風諸病及老年人一切虛證。方出《醫林改錯》中。初不解其方之何以名還五也,取而視之,乃知其所謂五者,謂人身十成元氣,虧二成,剩八成,每半身仍有四成氣則無病。若虧五成,剩五成,每半身只剩二成半。右半身二成半歸併於左,則右半身無氣。左半身二成半歸併於右,則左半身無氣。受病之半身,向不病之半身流動,比水流波浪之聲尤甚。於是思得一方,以息其波浪聲,而還其五成虧。乃分左右各二成半而並之,則曰五。合左右各二成半之虧而還之,則曰還。「還五」兩字,於是乎心領神會,而得其解矣。然於其所以為方者,則尚末能明其意也。觀其方,用黃耆四兩、歸尾二錢、赤芍錢半、川芎、桃仁、紅花各一錢,加地龍亦一錢,主治半身不遂。方以黃耆為君,當歸為臣。若例以古法,當歸補血湯黃耆五倍於當歸,則二錢之歸宜君以一兩之耆,若四兩之耆即當臣以八錢之歸。今則耆且二十倍于歸矣,大約欲以還五成之虧,有必需乎四兩之多者。若照古方用耆一兩,則只還得一成零二分五之氣,其無氣之三成七分半久假不歸,逋負尚多,方即不驗。於是乎每服四兩之黃耆,亦心領神會而得其解矣。然其方之所以名補陽者,則又何也?蓋以當歸為補血,血為陰。以黃耆為補氣,氣為陽。故以黃耆為可補無氣之半身,即可補無陽之半身。於是而補陽兩字亦復心領神會而得其解矣。然而黃耆補氣,不補陽氣,而補陰氣者也。正不得以補陰氣者謂補陽氣,而即用其補陰之藥換作補陽之名。陰陽二氣之在身,陰氣盛則陽氣不能與之敵。若以補陰氣之藥誤作補陽氣而恣啖之,則陰氣日以長,陽氣日以消,陰陽消長之機,固非王清任所能喻。獨所謂合左右身各二成半而為五成者,則清任獨知之,而他人所不能知。即所謂甚於波浪聲者,亦清任獨聞之,而他人所不能聞。此其所以獨有是方,而方獨可以是名也。都中人語云:此方可一二百服。准以四兩一服,四服即得一斤,百服則二十五斤矣,二百服則五十斤矣。其於真是半身不遂,病果在《金匱》「血痹虛勞門」者,方名雖曰補陽,方藥適以補陰。或能以病就藥,藥雖過度,尚無大害。然真要在六個月零二十日內服完黃耆五十斤,恐亦無此理也。若夫中風、中氣,或且為痰中、食中,而亦曰此方可以通治,則中風當祛風,中氣當利氣,痰中、食中尤當消食豁痰以疏通之。此則半身皆可不遂,而病則不是虛勞。若亦服四兩之耆,病即不起。罹禍之家主名且有屬矣。至其言人病之虛,防有瘀血,方故取用桃、紅,此意未嘗不是。然凡消瘀之法,因於寒者逐其寒,因於熱者退其熱,因於氣之鬱結者尤必達其郁、解其結,而瘀始消。正不徒恃桃紅為也。且病之利於桃、紅者,必其大不利於黃耆者也。且未聞方之用桃、紅者,而可名為補陽者也。奇哉方乎!不奇於鴉鴻橋之有是方,正奇在服是方者信其為真有是理,而方真可有是名也。安得不述此奇談,為未受愚之病家告哉。

卷十一·文十一

論葉天士《臨證指南》「傷寒門」方

葉先生《臨證指南》「卷五」以風、寒分門。而「寒門」所有者六方,並非傷寒大證。即在太陽一經,亦僅言其至小。此書行後,遂不聞以《傷寒論》治病。今之置寒水六氣於不講者,大抵即由於此。而《傷寒論》中之細微曲折,亦更無能道其片語者矣。乃有門人華玉堂者,於此一門後,大放厥辭,謂人但拘仲景之法,皆為見聞不廣,膠柱鼓瑟,不知變通,以明仲景之不足法。而以此六方,為治傷寒一大宗。徐靈胎曰:此即俗名著寒之病,偶爾小恙不入經絡者也,何必牽引傷寒大證發諸議論?及細閱此編,竟無傷寒之門,即此為傷寒之法,不禁失笑。夫醫者之學問,全在明傷寒之理,則萬病皆通。故傷寒為病中第一證,而學醫者之第一功夫也。此編獨缺此一門,則平日所習何書?所治何病?此非此老之過,抑編此書者胸中茫無定見耶?靈胎說如此,尚不知此案與此藥亦未必定出自先生也。昔梁茞林中丞浪跡叢談,載葉先生軼事一則:為龍虎山張真人在吳,於萬年橋停輿,讓橋下天醫星過去。而是日是時,不先不後,天士小舟適從橋下搖櫓行來。中丞於此,不溢一詞。而其下即引紀文達語,謂天士不事著述,今所有醫案十卷,為門人取其治驗,附以論斷,非天士本意也。石琢堂殿撰,亦謂先生少所著作。《指南》一編,冗雜不足以傳,乃先生棄世後門下學者薈萃而成,其方不盡出先生之手。然則此書明是及門假託,為一時漁利之物。奇在所作醫案,每以不了語氣及上下文不聯屬。又每以「也」字易「矣」字,謂是其師漢魏文章,然猶無害於病者。若此傷寒一門,則俗醫正怕讀傷寒書,正謂傷寒方難用,遂若照此六方,法已大備,更不必問途於仲景。而又因此作江南無傷寒之說,非皆不辨真贗而徒震其名之害耶。嗚呼!自有李士材《醫宗必讀》,而世不知有血證。自有此《臨證指南》,而世不知有傷寒。葉先生為吾蘇大醫,享盛名於雍、乾時,必不至此。彼華玉堂、邵新甫輩,造此大孽,且壞先生身後名,安得不為先生一雪此憤哉。

丹溪之言曰《格致餘論》。戴人之言曰《儒門事親》。寧陵呂氏之言曰「人子不可以不知醫」。修謂:有父母者不知醫,不得為孝子。即有兒孫者不知醫,亦不得為慈父。當今之世,誠何恃而不恐?正不徒一物不知,儒者之恥已也。

論《臨證指南》「溫熱門」席姓七案

席,姓。脈左數右緩弱。此為溫。陽根未固,溫熱與陽根無涉。陰液漸涸。陽邪之甚。舌赤微渴,亦陽邪也。喘促,自利,溲數。三焦大熱。晡刻自熱,神煩囈語。日晡所,陽明王時也。初診只有晡刻神煩。夫溫邪久伏少陰,此沿喻氏之說,其誤即始於此。古人立法,全以育陰祛熱。古人治溫,決不育陰。「全」以下語氣未了。但今見證,陰分固有伏邪,陽伏於胃,病在陽分。真陽亦不肯收納。乃陽邪之充斥,非真陽之不納。議仿河間濁藥輕投河間從無此法。不為上焦熱阻,獨此未用一藥。下焦根柢自立。與下焦根柢無關。冀其煩躁熱蒸漸緩。不去其熱,熱何由緩?

熟地炭 茯苓 淡蓯蓉 遠志炭 川斷 五味方謬。

又再診晚診,陰中伏邪,陽伏於胃。晡時而升,的是陽明。目赤羞明,睛不和也。舌絳而渴。渴為溫病。與育陰清邪法。以陽邪而育陰,陰愈育陽邪愈固,而云法乎?

生地炭生熟地之所貴在滋膏,而炒為炭則無用。亦斷無先熟後生之理。元參心川斛 炒麥冬麥冬無炒用者。犀角 石菖蒲二味並開心竅,送邪入心。

又,三診。脈左數右軟,此時脈尚未變。舌乾,苔白。小溲淋漓。膩澀之效。吸氣喘促。呼氣促是脫,吸氣促乃是閉。煩汗。的是陽明。乃腎陰不承,非也。心神熱灼蒙閉。一去胃熱,蒙閉即開。議以三才湯滋水制熱。豈陰虛而火炎耶?此時之邪熱,非滋水所能制。用三才加茯神、黃柏、金箔。邪必益錮。晚進周少川牛黃清心丸一服。助犀角送邪入內。

又,四診。昨黃昏後診脈,較之早上左手數疾頓減。脈象陡變。惟尺中垂而仍動。陽邪內陷矣。囈語不已,若有妄見。胃熱蒸心益甚矣。因思腎熱乘心,胃熱而非腎熱。膻中微閉,神明為蒙,自屬二字何解?昏亂。全不識陽明病。隨進周少川牛黃丸領邪入心。一服,俾迷漫無質之熱熱本無所為質。暫可泄降。並未一用泄降之藥。服後頗安。並不能煩躁矣。辰刻診脈濡小,脈又變矣。形質大衰,生熟地炭既立根柢,何至形質大衰?舌邊色淡,下利稀水。邪下陷矣。夫救陰是要旨。撤熱是要旨。讀仲景少陰下利篇,太陽、陽明亦有下利。上下交徵,此句如何接得上?關閘盡撤,必以堵塞陽明為治,昨日犀角,昨晚牛黃,盡開諸竅,一變而為堵塞。況陽明無堵塞之理。以陽明司合,陽明之合,不如是講。有開無合,下焦之陰仍從走泄矣。生熟地炭之功何往?議用桃花湯。

人參 赤石脂 乾薑 粳米此方補澀而溫,適與清泄苦降相反。

又,五診。晚服照方加茯苓。此時病已垂危,藥之出入,必不在一味茯苓。

又,六診。脈左沉數,右小數。堵塞後脈又變矣。暮熱微汗,時煩。辰刻神清。只有辰刻神清矣。虛邪仍留陰分。實邪仍留陽分。議用清補。當用寒瀉。

人參 茯苓 川斛 炙草 黑穭豆衣何用? 糯稻根鬚何用? 《金匱》麥門冬湯全與溫病無涉。

「溫熱門」再有張姓一案。初,僅形象畏冷,用復脈湯去參、桂,加甘蔗汁。及三診陰液盡涸,陰氣欲絕。復脈湯有麥、地,何以陰涸陰絕?

再有顧姓一案。初,尚能飲酒納穀。用犀角、生地。再診目瞑舌縮,神昏如醉。心開竅於舌,犀角送邪入心,故舌縮。

再有陳姓一案。初,不過夜煩無寐,不嗜湯飲。亦用犀角、生地。及三診,陽升風動。用生地陽當不升,用犀角風當不動。何又升動若此?

凡此所用藥後,種種變相,皆《指南》所自言。何以用其法者皆不一問其藥之取效,固有如是者乎?

《指南·溫熱門》共四十餘案。其於席姓復診者七。初診左數右緩弱,為溫熱病應有之脈。邪在陽明,是為時氣,非陰虛火炎、骨蒸勞熱之病,亦非上盛下虛、陽光飛越之病。與陽根未固、真陽不肯收納有何干涉?乃必曰久伏少陰,而欲育陰以立根柢,此在勞怯病中尚為下乘,豈可以之論溫熱時邪哉?及復診者,再而吸氣喘促,心神蒙閉,非熟地、生地炭膩膈留邪,犀角、石菖蒲送邪入內之效耶?再與天冬、地黃、人參之三才,加以牛黃,協犀角之力,脈之數疾頓減,一變而為濡小。或並外熱之不見,病於是乎內陷矣。牛黃之服後頗安者,並煩躁之不能也。所以形質大衰而即下利稀水,溫病不撤,陽邪種種變相已露。尚曰救陰是要旨,而一任其陽邪之傷陰,以致關閘盡撤、有開無合,即用桃花湯以堵塞之。此在痢疾門中,尚是末傳之治。而始之僅為晡刻神煩者,至此而僅有辰刻神清矣。其人之終日昏沉,內風扇動,粒米不進,舉室驚惶,已可想見。六診、七診,只剩得稻根、穭豆,敷衍成方,而終之以一服麥門冬。嗟乎!此病之初,人迎數盛,氣口濡弱,傷寒成溫之的候也。此時一用仲景之葛根芩連湯,辛涼解散,病即外達,一汗而解,熱退身涼,神清脈靜矣。即不然,而須專清裡,則仲景之白虎湯、梔子豉湯,辛寒泄熱。裡氣一清,外邪自解,亦無不熱退身涼,神清脈靜矣。余為治三十年,凡遇溫熱病,無人不如此,無時不如此,無地不如此,無不於十日內貽之以安,惟尚未能起床出門,往往受人促迫耳。今觀此案,初診之議邈若山河。及四診,而一路之病隨藥變者,敗壞至此,事已不可為矣。獨有下利一證,或尚是熱結旁流,為挾熱之利。非燥屎即膠閉,若一投仲景之大、小承氣,尚能起死回生。乃華玉堂從未夢見,反謂見聞甚廣,不肯膠柱鼓瑟,輒投石脂、乾薑,溫之、澀之,病到如此不堪地步,一味人參,聊以塞責。此外則穭豆之衣也、糯稻根之須也。一籌莫展,剩有麥門冬一方。如不欲戰於此,而云此病尚有活理,誰其信之?溫熱治法,從此失傳。可恨哉。

今之抱一冊為市醫捷徑者,名曰葉派。余初不解溫病之十有九治者,何至於百無一生?及觀此案之始終本末,而知編此一冊者,正利其日後必然之狀。已預定於始初立案之時以為先見之明,言無不中。而病家即以其言無不中。果服其先見之明,孰能知其人之本非此病,而移病湊藥,使之病隨藥變耶。此所以人愈死而名愈高也。則此一案之在病家,尚可安於不問哉!吳子音《三家醫案》,偽薛潔燔三診,其害亦同於此。

合論顧景文《溫證論治》、吳鞠通《溫病條辨》

《溫證論治》在華邵輩所編《臨證指南》之外,乃顧景文者假託葉先生之語,而刻於唐笠三《吳醫匯講》者也。唐刻有小引云:先生遊於洞庭山,門人顧景文隨之舟中,以當時所語信筆錄記。一時未經修飾,是以辭多佶屈,語亦稍亂,讀者未免眩目。不揣冒昧,竊以語句稍為條達,前後少為移掇,惟使晦者明之。而先生立論之要旨,未敢稍更一字也。據此則所刻云云。已經唐氏加以刪潤,尚且如此不堪。然則顧景文之原本當更何如?不意託名大醫,便能行世。貯春仙館刻之、拜石山房刻之、種福堂又刻之,而其貽禍於病人者,直如此其大也。顧所記名曰《溫證論治》,而章虛谷樂為之注,改其名為《外感溫熱》。王孟英又樂取之,謂仲景所論溫熱是伏氣,葉氏所論溫熱是外感,故以「溫邪上受,首先犯肺,逆傳心包」十二字揭之篇首,以自別異。果如其說,則所稱溫熱者不過小小感冒,即俗所謂小風熱、小風溫,如目赤,頤腫,喉梗,牙疼之類。卻只須辛涼輕劑,其病立愈。然何以不出數日,遽入心包,為一場大病,以至於死?若不數日而病即入心既可死者,則必非如其所說只須輕劑之辛涼。且何以如其所言,不即愈於辛涼之輕劑耶?夫其所謂熱入心包者,不可謂世無其病也,然總不在僅稱外感,僅病及肺,僅用此無名輕劑之時。是故古之人不輕言熱入心包也。而顧其姓者,確鑿言之若此,跡其所以有是作者,似欲以所用輕劑愈人之病也,似又欲以所用犀角愈人之病也。乃用其所謂輕劑而病不解,漸欲入營,血液受劫,心神不安,斑點隱隱,即隨其所用不言何物之輕劑,次第而來。然則用輕劑而液受劫者,輕劑不可用矣。用其所謂犀角而斑出熱不解,胃津告亡,膚冷至一晝夜,僅僅未成脫證,亦即隨其視同花露之犀角,次第而來。然則用犀角而津告亡者,犀角又不可用矣。此皆顧景文自己所說,皆顧景文自已所告人。夫病之教人以必用此藥,教人以必不可用他藥者,不過恐以他藥使病增重,不過欲以此藥使病速愈,不過期其後此之種種惡候,一用此藥盡消彌於無形,故必諄諄告誡,不憚煩言,餉遺來學。而人之生其後者,有心濟世,樂為之反復引申,一刻再刻,使其愈病之法,昭然若發聾振瞶。而惟恐其弗傳,斷無因其用此法則液受劫、用此法則津告亡,而謂此劫液亡津之法有未可任其不傳者,然而後之人則必用其法矣。一用其法,則所說液劫津亡者,即於初用輕劑、接用犀角時預言之而無不準。若有先見者然,並恐不用其法,則血液未定受劫,胃津未定告亡,而所謂先見者便不十分穩足,何由取信於病家?此所以生其後者,萬不肯不用其法也。人心愈幻,其法愈巧。

後數十年,而又有吳鞠通者。鞠通即本顧景文「溫邪上受,首先犯肺,逆傳心包」之十二字而為《溫病條辨》,自條自辨,可發一笑者也。開卷捏造溫病以桂枝湯主之,為仲景原文。繼復承《指南》之訛,以喻西昌治瘟之法,謂是劉河間之所以治溫,兩失已不待言。乃以溫病之本在中焦者,先移之於上焦,謂切不可用中焦藥,痛戒中焦之芩、連。而其下即云:熱邪久羈,吸鑠真陰。邪熱久羈,肌膚甲錯,皆鞠通所自言,皆鞠通自己所告人者。先是自制銀翹、桑鞠兩方,即顧景文之辛涼輕劑,不名一藥,而鞠通為之引申者也。嗣是方名清宮,用犀角、牛黃。方名增液,用元參、麥冬。以及一甲、二甲、三甲之復脈湯、小定風珠、大定風珠,無非滋膩傷陰,引邪內陷,病至此不可為矣。而因其「中焦篇」亦或有偶用芩、連、膏、黃時,凡溫病之一用芩、連、膏、黃,無不可去邪撤熱者,鞠通又若未嘗不知。然苟非布置上焦,則熱邪未必久羈,真陰即未定劫鑠。苟非訶斥芩、連,則邪熱未必久羈,肌膚又未定甲錯。顧景文延之數日,鞠通再加「緩緩」兩字。何以必緩緩也?不可解而實可解也。此所以後乎鞠通者,亦萬不肯不用其法也。以滋膩留邪之藥,緩緩延之,熱邪方盛之時,陰無不傷,病無不死。陶節庵之《一提金》《殺車鎚》《截江綱》,書名之惡極者也。此之一甲、二甲、三甲、定風珠,方名之惡極者也。病何等事?醫何等人?顧可兒戲若斯乎?

再論「溫邪上受,首先犯肺,逆傳心包」十二字

此十二字者,《溫證論治》之所以發凡而起例者也。初不言邪之何以獨傷肺,肺之何以遽傳心,但云「若論治法,宜用辛涼輕劑延之數日」。夫人病之熱,惟胃為甚。胃熱之甚,神為之昏。從來神昏之病悉屬胃家。即使熱果入心,亦必先病及胃。病苟僅在於肺,則斷無神昏之事,即斷無入心之理。乃於病之明明有神昏者,特將神昏二字始終不提。又明知神昏不屬於肺,即暗將神昏移入於心。其曰「上受」、曰「先犯」、曰「逆傳」者,皆所以抹煞胃病之故。再加「未入心包,邪專在肺」二句,說成此時之病不心則肺,一肺即心。若「絕無與於陽明胃者,而不可用胃藥」之語。適在此種種胃病之時,欲成一家之言。翻盡千古之局,鍛鍊周內,病者不能呼冤也。其時病者或為太陽、陽明兩經遞病,或為太陽、陽明兩經合病。太陽行身之後,由背貫胸;陽明行身之前,由胸徹背。肺為華蓋,位在胸背之上。而胸為近胃,為五臟六腑之海,其清氣上注於肺。注者,射也。太陽之邪射肺,陽明之邪亦射肺。而陽明為近,故必陽明胃之熱降,而在上之肺氣始安。所病本只在胃,肺僅為病所累,於此而必曰肺病,勢必徒用肺藥。轉將胃之支脈絡於心,胃熱之最易蒸心者,一任其逼近心包,日逼日近,而神昏益甚。又以為此即心病,此即肺病之傳心,輕劑之後,即用犀角。將胃中之藥,非特擱置弗道,並且禁絕勿用,遂領胃中射肺之邪直攻心臟。是其所以逆傳者,全賴此藥以為之也。夫胃者,腑也。肺與心,臟也。本是腑病,而偏要說成髒病,遂乃舍腑治臟。夫豈有臟腑而亦可以不分者?人病腑為輕,而臟為重。此時一治其腑,病無不除。亦何至領邪入臟死於非命哉!獨無如兔園冊子,只有顧景文之《溫證論治》、吳鞠通之《溫病條辨》等物,以為道在是矣。宜乎今日盛名之下,並臟腑之不言也。

再論胃病有神昏,肺病無神昏之理

世間原有一種肺病,其小者如咳嗆、噴嚏、頤腫、喉梗之類。其大者如哮喘、咯血、肺癰、肺痿之類。皆不聞有神昏而至譫妄者。既曰肺病,斷不能有神昏。既曰神昏,斷不僅為肺病。既不神昏,斷不病及心包。既不病心,斷不需用犀角。是皆可以理斷,而不必盡通乎醫道者也。鞠通所謂上焦病者,即景文所言之肺。鞠通所謂不可用中焦藥者,即景文所不言之胃。乃於景文「延之數日」上,再加「緩緩」兩字,胃不及待,釀成大熱。或亦一用膏、黃,似乎已勝顧說。而隨即以清宮、增液者,使胃病仍歸不治。夫人之所病者胃,而醫之所言者肺。神之所以能昏者在胃,而醫之所以治神昏者在心。類皆善用移字訣,而此之所移,又為移字訣中最大之禍。明明一部《傷寒論》長留天地間,其於急去熱邪,陰始可保。如仲景之白虎、承氣湯,小之而一去其熱,陰即不傷。如仲景之葛根芩連諸方,辛從甘以化陽,苦從甘以化陰,陰陽和而時雨降,頃刻間有噓枯振槁之能者,概從擯棄,且若惡聞,豈無意乎?風寒溫熱,尋常病耳。似此惝恍迷離,既令人於傷寒方視若畏途,並以一二肯用傷寒方者目為怪物。登仁壽而免夭札,只看《傷寒論》之興替何如。余既合論兩家,而並暢發此論,所望病家之曾受此害者,一權於肺胃之間,而恍然有悟也。

論楊慄山《傷寒瘟疫條辨》

乾隆中,楊慄山作《傷寒瘟疫條辨》。於四十九年甲辰自序之。其所制一十五方,無不暗暗用傷寒方,而又切切誡人以不可用傷寒方,此其意竟不可解。既而思之,或者楊氏以世人久飲狂藥,錮疾已深,若再正言厲色教人取法仲景,人既不信,即其道亦不行。而足以活人之《傷寒論》,勢必仍歸於廢棄。因而設此詭計,特將殭蠶、蟬蛻之不擔重任者,加入芩、連、膏、黃方內,使人人看似楊氏新方,而不知不覺已暗將傷寒方愈人。故於卷三之末,托為畏齋之言,稱其「於溫病另闢手眼,卻不於長沙論旁溢一詞。後有作者,不為冥索旁趨,得以隨施輒效」一段,或即是其全書點睛處歟?若果如此,則是楊氏設法度世,不惜身冒不韙,願受明者指摘,而能使昧者潛移默奪,不必醫家明其意,但求病家蒙其福。功歸實在,何必爭名。余故於楊氏之書,猶有取焉。此書本為三原陳素中名堯道者所著《傷寒辨證》,於康熙戊午有自序一首。至嘉慶十一年丙寅,始為劉鏡浦觀察付刊。其在乾隆時,尚為素中未刻稿。書中謬作劉河間稱為雜病,妄引喻嘉言三焦解毒,誤入吳又可大頭瘟六證。且於陽盛格陰、但言手足溫暖、指爪紅活而不及熱厥之證,有手足冷而指頭寒者,為素中之陋。而楊氏承之,亦不能有所改正,則反為素中累矣。

論章虛谷《外感溫熱》

葉天士先生一代盛名,既為其門下華邵輩所毀。而顧景文之溫證,又為章虛谷取而注之,改作《外感溫熱》。其所以改作外感者,想亦嫌其不類論溫,故謂其與仲景伏氣之溫不同,是則天士之溫,本非仲景之溫。而虛谷之溫,又非天士之溫矣。然而換一衣冠,不能使其人之性情面貌因之而皆變也。況果如其外感之說,而竟出於天士之意,則天士於《臨證指南》既以小風寒抵作傷寒一大法門。天士於溫證論治,又以小風熱抵作溫熱一大法門。所以傷寒一證,至天士而失傳。溫熱一證,亦至天士而失傳。而孰知皆非天士之書耶?此之般流,直若傀儡登場,沐猴牽線,不使仲景聖道盡歸澌滅不止。而王孟英《溫熱經緯》盡羅而致之,皆不肯為病者計。嗚呼!此中之劫運,其何日已耶!

坊間再有《醫效秘傳》,亦云是葉先生語。為吳子音所刻。《秘傳》已極不堪,至於葉、薛、繆三家醫案,非特用藥之謬,彼此相似,即詞句間亦多有雷同。明是一副筆墨,不問可知。其偽志稱薛與葉積不相能,嘗自署所居曰掃葉山莊,則豈有薛而肯從葉派者乎?繆則我之自出,不聞其有此方案。偏是此種躗言,最易動聽。不託於兩先生置之可耳,乃假借大醫,使人信從,以售其欺,害斯大矣。末附陸秋山「溫熱贅言」,則即王孟英所收陳平伯祖恭語。及章虛谷所指薛氏《濕熱條辨》者,一字不易,但改祖恭為余,自稱拙著,不值一笑。

附:《條辨》辨

雍乾之間,吾吳薛生白與葉天士兩先生齊名。天士不著書,並華邵輩亦言之。若一瓢薛先生,則著作才也。乃亦傳有《濕熱條辨》一冊,自條自辨。其語句、藥物,與《溫證論治》大略相同,豈薛先生而有此不合體裁之作耶?夫所謂條辨者,始於方中行之前條辨,程郊倩之後條辨。原是條列仲景原文於前,而作者逐條辨之於後,以其條之或有錯簡、或有剩義、或有疑字,而為之辨其疑似,辨其是非。雖其強題就我,各自為說,已屬無謂,然猶不失為箋、疏體也,從未有自為條而自為辨者。以其所條高一格書之,更有襲取仲景句法,彼意希圖傳之既久、人人看得高一格處,如仲景原文。我意正恐傳之既久,竟有人看得高一格處,如仲景原文,大可以偽亂真,足以欺世,之並《傷寒論》而不讀者。薛先生之亦有條辨,安知非即顧與吳一流人假託名賢,使為嚆矢,以見自條自辨之不自我始,而藉以自文其陋。且恐後之人尚有仿其體而為之者,將讕語無稽皆得冒作經傳之體,思之大可寒心。嗟乎!撥亂反正,黜偽存真,非吾人之責乎?欲醫理之復明,必自正文體始。

近有《理瀹駢文》者,欲以膏藥盡廢煎藥。而曰:今人遇病,動輒即云服藥,眾口一詞,牢不可破,有雖欲不服而不能者。夫薄貼以治外,湯液以治內,外治內治,因病而施。湯液始於伊尹,而岐伯先有湯液,湯液亦云古矣。一旦欲盡廢之,是猶勸人吃麵,未嘗不可。而必曰今人腹枵,動輒煮飯,牢不可破。通乎?否乎?丸散膏丹,病家不能自制,且假手於何人?在法之初,自有真意。然恐後之樂用其法者,法又將有一大變也。

卷十二·文十二

《續蘇談》「防其說」

甚矣哉,醫道之壞也!人謂壞自醫家,吾謂壞自病家。人謂當責醫家,吾謂當責病家。蓋醫有不得不然之勢焉,實病家迫之使然也。一或不然,則必見拒於病家。即不能苟容於同列,即如天下設防之舉,蓋惟恐其如此。而欲其不如此,故貴乎有是防。而使防其如此者,必不如此耳。從未有防其東而東,防其西而西,防其來者自來,防其去者竟去,而曰吾以是為防也,則弗如其無防矣。往,聞吾蘇於嘉道年間有所謂防其之醫,而竊有異焉。客有仿楊君謙鬆壽堂筆意,作《續蘇談》者,紀嘉道間事一則。云:假如人得寒熱病,一二三日,未必遽命醫也。至四五日,而不能不藥矣。醫來病家,先以一虛字箝其口。若惟恐其不以為虛者,藥用大豆卷、淡豆豉,防其留戀增重也。此數日間,絕不用些微辛散,防其虛也。不如是,不合病家意。五六日,用生地用石斛,立案書「防其昏譫」。不如是,而欲以苦寒者去病,病家不樂聞也。越日而昏沉譫妄矣。六七日,用犀角、羚羊角,案則書曰:防其肝風動,防其熱入心包。不如是,而欲以攻下者去病,病家所大畏也。逾時而妄言妄見,手肢掣動矣。如是者謂之一候。一候既過,病勢已成,然後珠黃散、蘇合香丸、及至寶丹、紫雪丹,貴重之物,於焉畢集。病則舌強言謇、目光散亂、囊縮遺尿、手足厥冷,種種惡候,相隨而至。於是他無可防,而獨防其脫矣。此等病狀,皆在七日以外,十三四日之內。病家一味防虛,十分忙亂,親友滿堂,或說陽宅不吉,或疑陰宅有凶,或則召巫,或則保福,一面按日開方,所防皆驗。甲乃拉乙,乙仍拉甲,甲乙復拉丙丁,方人人同防,亦人人同病。至此即有真醫,安能將真方真藥,希圖挽救於不可必得之數,而適陷坎中?亦惟有與時俯仰而已。是亦病家迫之而使之。然韋君繡蕊《珠居集》亦痛切言之,洵乎其為砭時救俗之書也。而其所以然者,則半由於有所為,半由於有所不知。其有所為者,盡在「道不談道」四字中。其有所不知者,則師以傳弟,弟又作師,師師非度,亦由閱歷而來。然而病家之愚,且有牢不可破者。其明日必至之狀,皆其昨日預防所及,一若此病本有是天然之節奏者,病家皆耳熟焉。而不知病本可以不若是也。薛鶴山曰:病家不咎其手法之疏,轉贊其眼力之高。徐洄溪曰:病家方服其眼力之高,不知即死於其所用之藥。然則康乾中已如此,且不起於嘉道之年?幸其後有任斯道之君子出而維持之,此風得少息矣。

《續蘇談》又曰:人於其時病經三四日,延過一二人。越日更醫,到即問病幾日矣?延幾人矣?即知豆豉、石斛輩皆用過矣。及其更醫者,再問亦如前。而告以病也何如,虛也何如,即知犀角輩亦皆用過。而病所未劇者,口尚能言,則知珠粉、牛黃尚未用也。於是一用牛黃而口遂噤,一用珠粉而並不能狂。藥之諸惡物全,病之諸惡候亦全。所剩者生脈散去五味、復脈湯去薑、桂,悉照葉派開方,防其虛脫。病家更無他望。如是者,群相告曰:時邪好手。此豈醫所願哉?亦迫於不得已耳。

《續蘇談》又曰:病以七日為一候,十四日為兩候。藥而如此,則以一候愈。藥而如彼,則以兩候死。試將死於兩候與愈於一候者比,當其在一候之前,病不大相懸也。而一則用藥如彼,一則用藥如此,截然不同,不可相形而見乎?然凡愈於一候之人,必不知病機病勢,與延至兩候而死者,當其在一候時大略相同。而其漸漸不同者,每在一候以外。況一候而其人既愈也,亦斷不知不用此藥。則一候外之病機病勢,即此愈於一候者。如其不愈,亦皆得而有之。故雖一室兩榻,一愈一死,亦不過曰一人甚虛故死,一人不甚虛故愈。至於用藥之絕不相同,則一室之親人,滿堂之戚友竟無人一問及之者。所願此後之病家,察其死於兩候間者,一路用何等藥。察其愈於一候間者,一路用何等藥。勿認作一候之病輕故愈,兩候之病重故死也。其所由死,只死於一虛字箝醫之口,迫之而使出於一途,互相遷就,此其權實在病家,不在醫家。使病家而肯不以實作虛也,則醫自能於病實處曲折求之,而何必以一虛字了之哉。余故曰:所以成此一道同風者,毋徒責醫為也。

論過橋麻黃

吾蘇有所謂過橋麻黃者,於淡豆豉之旁,書麻黃三分同搗,云是避重就輕之法。往者,吾蘇老醫馬元儀以方書麻黃,每為病家疑懼。維時病家恆向醫家取藥,故元儀得預用麻黃湯浸豆發芽,凡遇傷寒無汗應用麻黃者,即以湯浸之豆卷畀之。殆其後則取藥於肆,更無麻黃湯浸之豆卷矣。豆卷治濕痹證,僅一見於《金匱》薯蕷湯,入之氣血並補方中,用以宣腎。初不聞其發表也。若豆卷而能發表,則以黃豆芽作盤中飧者,不且一頓飯而汗出如浴乎?或又曰:惟其豆卷未必發表,所以改用豆豉。又因江西豆豉雖稱麻黃蒸窨,正恐未必果然,所以再用麻黃同搗,書於其旁,使人不覺,亦猶是元儀之意,而美其名曰過橋。過橋者,吳門市上有過橋面,方名即仿乎此。夫麻黃為一方君藥,而君藥之麻黃本不過三分之數。即依仲景之法,亦不過七分而止。豈一經旁寫,便不是君藥乎?遇無汗之傷寒,則不論正寫旁寫,皆為對證。若有汗之中風,汗多之溫熱,則麻黃正在禁例,不因旁寫而減成也。藥雖旁寫,下咽則同。今之用麻黃於應用葛根時,本與元儀之治傷寒無汗者相反,豈在過橋不過橋哉!奇在病家,果以旁寫之故,更不問病之可發汗不可發汗,直認作過橋面而大啖之也。葛根之不敢用,而獨敢用麻黃耶?

論假石膏

吾蘇又有所謂假石膏者,夫石膏而何以云假也?藥有寒熱溫涼,溫與熱異。初非當用溫者,可概用熱藥也。涼與寒殊,亦非當用寒者,可但用涼藥也。所以甘寒之品,不可以代辛寒,更不可以代苦寒。辛則能散能潤,苦則能泄能降,甘則緩而且滿中,惟石膏具辛甘寒之性。用石膏者,用其辛,亦用其寒,且用其淡。石膏之甘,謂其淡也。豈與凡為甘者之甜同其用哉?今乃以宜用石膏之病,輒以不足發表之豆豉與滋膩陰寒之生地,二味同搗,名曰黑膏。即於二味外,再加石斛一味,其意蓋因豆豉之與生地本有膏名,而石斛又有一石字在上,遂美其名曰假石膏。是亦明知此時之當用石膏矣,奈病家畏真而喜假,於是乎假石膏行,而真石膏遂廢。不知石斛但有甘而無辛,專補虛勞羸瘦,與溫熱病全無干涉。石之名同,石之用異也。此時再禁芩、連,則又失其苦寒泄降之道。寒雖同,而甘與苦相反。豈有相反者而可謂之相同哉?況此時惟有苦寒足以去病,而甘寒適以留病,一去一留,病亦於是乎相反。夫病之去留,即人之所由以生死。豈有生與死之相反而亦可謂之相同者?此所以必用真石膏,不得用假石膏。真則生而假則死。試問石膏之用,宜真乎?宜假乎?合之所禁芩、連,凡可以苦寒生者,亦莫不以甘寒死。惟病家未識異同之故,有如是之不可通融者,故似不妨以假為真耳。然則生地、石斛,將始終不可用乎?則又非也。當夫芩、連、石膏兩三劑後,熱退身涼,神清脈靜,得此八字佳境,已出死關。而津虧液傷,元陰尚難遽復。稀粥爛飯,胃納始得微開。即以生地養陰,石斛養胃,徐徐而作善後之圖,亦為要藥。只是遲早先後間,則有確乎其不可易者。且夫病家之喜甘寒而惡苦寒,何哉?改習聞苦寒伐胃,甘寒益腎故也。然而《內經》所言:久而增氣,乃指久服黃連反兼火化者言,非指一二劑治病之黃連也。此時熱邪在胃,正賴苦寒之能伐胃者。安其胃,即以堅其腎。所以經又曰:腎欲堅,急食苦以堅之。又曰:水位之下,其補以苦。苦亦補也,苦豈獨主瀉乎!乃今之補,惟有甘寒,一若甘寒外皆瀉藥。則經又曰:少陰之主,其瀉以甘。少陰之客,以甘瀉之。彼以甘補少陰,乃正用少陰之瀉藥,使其少陰而真有待於補者,則反因其誤以為補,而日從事於瀉矣。明者但曰愈補愈虛,而不明言其故。然不若將此義昌言之,庶幾愈補愈虛之理,俾病家鹹得曉然也。

既而假石膏外,又有假黑膏矣。以豆豉與生地同搗為真黑膏,以豆豉與石斛同搗為假黑膏。石斛之用,提早一日,而所防之變,亦早一日。其所以要早一日者,買藥回家時,可將二味一較量之,看其異在何處,即得之矣。

論黑膏不全方

吾蘇方藥之有黑膏,亦已久矣。黑膏之始,共為五物。以豬膚與生地、豆豉同搗,載在《外臺秘要》,以治陽毒發斑者也。夫病至發斑而為陽毒,則津枯液涸,陰無以化。毒熾而斑不消,危殆已極。故必君豬膚、生地汁,以滋陰而潤膚。臣豆豉蒸發而達邪,佐雄黃、麝香消斑而解毒。此方之所以必有五物也,乃因《醫宗必讀》正書豆豉二物,而以豬膚三物列入制度中,低一格書之,人遂但見正書之二物,不見並列之三物,仍名之曰黑膏。初不問原膏之名,特為豬膚而設,以救溫熱末傳之病。今乃用之於病初起時,此時發表清裡,為法正多,病亦未甚危篤。其去陽毒發斑,安危遠甚,亦何取於此義而為之乎?余謂藥本借病以為功,惟其無是病而用是藥必不應,所以非是病而用是藥亦不靈,所以有是病而無是藥且不生。今病之死於諸藥者,非諸藥之即能死人也。且當其用諸藥時,亦未始不以為能愈人也。然病家但見諸藥之不曾愈病,安知此病之本不用此藥乎?故當病隨藥變。人謂其死於所用之藥,我謂其死於所不用之藥。昨日之豆豉、生地,昨日不曾用藥也。今日之生地、石斛,今日不曾用藥也。豆豉、生地、石斛之日,正是急於用藥之日。溫熱之病,不是可以勿藥之病。是日之急急延醫者,非欲是日之急急用藥乎?乃昨日無藥,今日無藥,病則不及待也。如之何其不昏譫,不厥,不脫?而凡所防之皆驗哉。自此更醫至再,皆出一途,匯所不可用之藥,排日而進。而獨於必當用之藥,一味不曾到口。於此欲病家知病所由死,不死於所用之藥,而死於所不用之藥者,有幾人哉。其實所不用之十餘味,亦尋常手頭藥耳。乃所用者,不過彼十餘味,而百無一生。所不用者,不過此十餘味,而十有九治。一彼一此,一轉移間事耳,而生死之判如此。華佗有言:治療不明,因循至大。本從微起,浸成巨候。種種多狀,莫有達者。故使愚俗,束手受斃。仁者見此,豈不傷哉。元化此言,亦賈生長太息之意也夫。

合論珠黃散、蘇合香丸、至寶丹、紫雪丹

余於假石膏、假黑膏之別,既言之詳矣。而吾蘇於溫熱病七日以後又用珠粉、牛黃二味,此即珠黃散,為外科藥也。不知何時摻入內科中,遂若真是內科藥者。吾鄉外科以王洪緒《全生集》為通行本,觀所載梅花點舌丹用珠、黃,則治瘡癤紅腫者也。聖愈丹用珠、黃,則治楊梅結毒及諸廣瘡者也。犀黃丸與當門子同用,則治橫痃乳岩等證者也。蟧峒丸之犀、黃與阿魏同用,則治跌僕損傷、腫毒危重者也。觀諸方柄,便知與內科無涉。況珠性極重,力能下死胎胞衣。當陽明病神昏氣窒之時,正是熱阻胸膈,急須疏達解散之時,而可用此重墜之物,壓住其欲疏欲達之氣乎?或曰石膏之性亦重,何以不虞其墜?不思石膏用煎,僅服其氣。珠粉用研,並服其質。且病家以為物價之昂者,必能起死回生,一釐也少不得,必使無纖屑之或遺。姑無論其性若何,即此質重而墜之一端,已與欲疏欲達之病機大相背戾。況此時起死回生,正有必需之藥,且不索重價乎?每當珠粉下咽,即噤口不言,並狂譫之不作,而脈之數疾頓微,反喜其狂止而人靜。嗟乎!狂則自此止矣,人則自此靜矣,即或此病不死,亦多成癡呆不慧之人。此正與犀角入肚,表邪一陷,外反不見有熱。病家且喜其表熱之解,同一機括也。至於牛黃,原載《本經》,自有對病之用。而東垣之言曰:牛黃入肝,治筋。凡中風入臟者,用以入骨追風,固可拔毒向外。若中經、中腑而即用之,反能引風入骨,如油入面,莫之能出。然則陽明經腑之溫熱,亦若中風之尚未入臟也。何苦引之入臟,使之動風?而案必先書防其風動,亦若胃邪並未入心,而藥用犀角送邪入心,案亦先防其熱入心包耶?向聞高麗牛黃丸為牽牛、大黃,以彼中人喜食牛肉,腸胃多厚,非此不能消導,故日日服之。濮生云依問而得實,其力能日服者,可決其非貴重之牛黃也。此則大可取用於當行承氣之日,正恐無人肯用耳。若夫《局方》之蘇合香丸,所以治傳屍鬼氣,《局方》之至寶丹、紫雪丹所以救鍾乳五毒,試問陽明經腑之病,豈與傳屍勞、金石毒等乎?匯錄三方於下,不必置議,見者自明。

蘇合香丸 療傳屍骨蒸,殗殜疰忤,鬼氣瘴瘧,痃癖丁腫,小兒驚癇,大人狐貍。

蘇合香油 安息香 丁香 木香 沉香 檀香 熏陸香 香附 烏犀 蓽茇 訶子 硃砂 冰片 麝香 蘇合香即獅子糞,熏陸即零陵香。

至寶丹 療難產,悶乳,胎死腹中,胞衣不下,中惡氣絕,中諸毒,中風不語,卒中客忤。

生烏犀尖 生玳瑁屑 牛黃 雄黃 硃砂 安息香 龍腦 當門子 金箔 銀箔

紫雪丹 療五屍五疰,口中生瘡,狂易叫走,並解蠱毒鬼魅、瘴疫卒死。

黃金(一百兩) 寒水石 磁石 滑石 硝石 朴硝 石膏 羚羊角 犀角 木香 丁香 沉香 麝香 硃砂 升麻 元參 甘草

三方主治何等病?特因病家不見方柄,即不知其所治如彼,而認作貴重之品,必能愈病耳。表而出之,俾病家見而知之。若見之而仍若不知,則終無知之之望矣。醫為病家所迫,不得已而用之,豈可不責病家,徒責醫家哉。

陰虛說

吾不解吾蘇之人,何陰虛者如此其多。藥之宜於滋陰者,如此之繁也。凡人以病延醫,未有不先道其陰虛者。而醫亦不得不說陰虛。於是滋陰之弊,遂固結不可解。及問其何者為陰?何者為陰虛?則病者不知也,醫亦不知也。夫病之果是陰虛者,自當從陰虛治。此外則有陰虛,即有陽虛;有陰虛,即有陰盛;有陰虛,且有陽實。陰陽虛實四字,明明當有四病,豈可舉其一而置三者於不問乎?其以陽虛作陰虛,以陰盛作陰虛,猶或遲之久而方即於危。若傷寒溫熱而為陽實之病,則陰與陽反,實與虛反,其四字之盡相反者,且不浹旬而死矣。蓋人所病者,寒也,溫也,熱也。在表宜汗,在經宜清,入腑宜下。當清者再汗則傷,應下者徒清無益。仲景法不外乎此。如法治之,只去其寒與溫與熱,其人而陰本不虛者無恙也。即其人而本屬陰虛者,亦無恙也。乃不防陽盛傷陰,而獨防陰虛邪戀,於是防其劫津,防其發疹,防其風動,防其熱入心包,至未而防其脫。夫既曰劫,曰發,曰動,曰入,則自有劫之,發之,動之,入之之物在。不去其劫之、發之、動之、入之之物,而藥反留邪以劫津,引邪以發疹,助邪以動風,領邪以入心包,而同歸於脫,防云何哉?乃於老人則曰氣血兩虧,於小兒則曰小船重載,於婦女則曰素體嬌弱,一若無人不虛,無病不虛。而於陽之方盛,徒曰存陰。陰既不能以些微之藥而存,而三五日間,陽邪之足以傷陰者,方且勢如奔馬,涸液枯津,是其陰之傷於藥後者,不更甚乎。夫人有病邪,則無論強人、弱人、壯人、羸人,皆謂之實。經曰:邪氣盛則實。邪者,陽也。盛即實也。正謂邪之盛者,不死於虛,死於實也。且死於虛者少,而死於實者多也。嗟乎!病為陽實,藥則陰虛,藥與病反,其禍立見。為此說者,豈不以病家不明虛實,故可總名之曰虛。病家更不知陰陽,故可總名之曰陰虛。況陰虛之說,已為病家所習聞,即為病家所樂道哉。此外,則如瘧之作陰虛治而成痞,痢之作陰虛治而成臌,咳嗽之作陰虛治而成痿,痰飲之作陰虛治而成腫,吐血泄精之作陰虛治而成勞,濕阻食滯之作陰虛治而成格。凡雜證中,或陽虛,或陰盛,一歸諸陰虛之途,而終無不虛者,病家之所由深信也。若以藥論,則經言:寒熱溫涼,隨其攸利,亦明明有四種。如小寒之氣,調之以溫;小熱之氣,調之以涼。即經言微者調之也。大寒之氣,平之以熱;大熱之氣,平之以寒。即經言其次平之也。病不獨是陰虛,藥豈獨尚滋陰?總之,使病速去,陰始不傷。去病不速,陰即難保。用藥滋陰,適以助陽。陽得藥助,傷陰更甚。欲保其陰,必速去病。去病之藥,十餘味耳,亦甚平常,並非險峻。有歷驗者,非空言也。

孫蘊苓中翰承鑑曰:凡木器得漆則堅固。樹非木比,若亦連枝帶葉而漆之,行見青青之枝葉,未有不因一漆而枯者。尚以為木之即樹,木既因漆而堅,樹亦當以漆而固也,不亦顛乎?

夾陰傷寒說

夾陰之說,天下同之,而吾蘇為甚。試問陰而曰夾,通乎不通?天下豈有不可通之說,而謂生死系之者?此所謂陰,其為陰經之陰乎?其為陰證之陰乎?抑竟以男為陽女為陰乎?自夫人惟虛是尚,而無奈病者是男,其年正壯,其形體又充盛,則所說氣血兩虧、小船重載、素體嬌弱之三虛字皆不得出諸口。而潛窺其人,或當新昏,或蓄少艾,一有寒熱外感,即無不以夾陰為辭。不幸病者偏有太陽病之惡寒脈浮弱,傷暑脈之弦細芤遲,足脛冷,洒洒然毛聳,厥陰證之熱深厥深而脈沉伏等象,為之湊泊於其間,適足以實其夾陰之言,而病家亦不敢不信。或其父兄問之,而對曰無之,則云不問可也,即問亦不肯說,吾於脈自有憑。蓋即藉此數種之脈,與證言之耳。黠者又遁而之他,改作病前奪精之說。則奪字既足聳聽,且有夢遺夢泄,或並本人亦未驚心,而其言更無扦格。此所以可作三虛外一條出路也。否則如年壯氣盛何?徐靈胎曰:陰證無發熱之理,藥亦無補寒之法。乃有以溫熱之邪派作陰證,又以夢泄房勞之後而得外感,謂為陰證,更屬奇談。吳又可曰:即使房事後得病,病適至行房,亦不過比人略重,到底終是陽證,即四逆亦為陽厥。劉鬆峰曰:世間原有一種寒疫,其人必不發熱也。或因過服寒涼所致,到其時亦必無身熱。周揚俊曰:房勞亦有屬陽證者。若因曾犯房勞便用溫藥,殺人多矣。合數說觀之,惟有發熱不是陰證,惟有陰證必不發熱,則世間夾陰傷寒一說直可削而去之,以救天下之館甥,以全少年之伉儷。乃津津樂道者,只用桂枝三分,謂得夾陰秘法。而三分之桂枝,尚不見十分之壞象,因即以未見壞象之桂枝為據,而一切賴以撤熱、賴以救陰之要藥悉付一勾,轉以箝不言夾陰之口,而病家始不以門外目之。及其表不解而成為壯熱,仍用犀角之涼。邪既陷而發為陽厥,又用鹿角之溫。凡及收日,所謂寒熱溫涼皆用過者,即此夾陰之說階之厲也。而其時病者之婦,有因此而貽笑於戚黨者矣,有因此而失歡於舅姑者矣,且有因此而直以身殉者矣。無其事不容置辯,即有其事,亦不知病之本不因此。如靈胎諸人之言者,而病家一聞夾陰,方且引為己咎,一若本是不起之證,非醫藥所能為。哀哉!病家其能知太陽證有惡寒脈弱,傷暑證有足冷脈芤遲,厥陰證有厥逆而脈沉者,皆為外感病應有之事,且皆是陽證,不是陰證。而果為陰證,又必無發熱者哉。夫病家焉能識病?然此數種常見之脈證而一作夾陰,則動關生死。他即未能悉知,此則不可不理會也。況其人而果荒淫無度以至於病,自當如經所言,醉而使內及入房太甚發為筋痿白淫。《金匱》所言,臥不時動搖,當得血痹虛勞之證者,而必不作發熱宜汗之病也。又況其所謂夾陰病不可救者,但指一次入房而言。夫豈有一次之房事而直可以此殞命者?信斯言也!父母愛之,而願為之有室,則足以殺其軀而已矣。其然豈其然乎?

脈有力無力說

脈之有力無力,為實為虛,至無定矣。凡有力無力而出於醫之手,無可疑。有力無力而出於醫之口,未可信也。自陶節庵以有力無力為言,而景岳因之,且曰:不問其脈之浮沉大小,但指下無力,重按全無,便是陰證。又曰:脈之妙,全在有力無力上分。有力者為陽、為實、為熱,無力者為陰、為虛、為寒。節庵言之,景岳喜之,後人便之,遂無有一審其是非者。夫從有力無力上分陰陽,猶之可也。從有力無力上分寒熱,則不可也。微獨熱者不定有力,寒者不定無力,而且熱之甚者亦可無力,寒之甚者亦可有力。乃以有力即為實,無力即為虛,統觀一部《景岳全書》,無不斤斤於此。自此說行,而欲說是實,即云有力。欲說是虛,即云無力。病家於實病言虛,或尚有未能盡信者。至以脈之有力為無力,則萬不能知,即萬不能辨。於是有以暑證之脈虛身熱為無力者矣,有以濕病之脈遲而細為無力者矣。且以桂枝證陽浮而陰弱,本當無力者,謂陰證之無力者矣。而於陽明實熱脈之浮大而濡,謂為無力。尤極相似,其可不問浮沉大小,而謂之重按全無哉?夫脈之既沉,必浮按而全無;則脈之既浮,亦必沉按而全無,理也。即令病家自將浮脈重按至骨,亦未有不真似全無者。況並無此能自按脈之病家耶。望聞問切,切居其末。豈可論脈而不論證耶?里門某姓一獨子,年才冠,新昏病傷寒中之溫證,表熱不退,裡熱已成。陽明之脈浮大而促,葛根芩連證也。熱再盛,則白虎、承氣證也。醫執病在上焦、不在中焦之見,用辛涼輕劑,藥不及病。越日更醫,方且防其劫津,用滋潤之元參、麥、地,謂是養陰退陽。或又防其昏厥,用瘍科之腦、麝、珠、黃,謂是清宮增液,藥不中病,病不待也。未幾大醫來,診其脈。出語人曰:遲矣,遲矣,脈無力而重按全無,明日即防脫矣。尚作何等病觀耶?病家習聞夾陰之說,病適留戀增重,悉如所言。意本以虛為疑,乃大嘆服。參、耆並進,手寫熟地炭、生地炭,口中則議投薑、附。臨行誦盲左之言曰:雖鞭之長,不及馬腹。而明日果然。

卷十三·文十三

重訂《傅徵君女科》序

經生家言,每以闢去常解獨標新義,為傑出冠時之作。至於醫之為道,因病施治,隨證立方,宜若無所為常亦無所為新矣。然而一病也,有陰陽,有寒熱,有表裡,有虛實,且有真假,其病若相同,其所以為病則大異。世醫狃於習俗,樂於淺嘗,人云亦云,但就病名為治,不進求病本之何在者,比比然也。先生此書每論一病,必先列常解於前,而後自解之。非故求新,不囿於常,則自成為新耳。書凡《女科》二卷,《產後編》二卷。《女科》已列有「產後」一門,而《產後編》中各病又與《女科》卷末似一似二,或重見而疊出,或此有而彼無。先生本屬兩書,讀者反覺贅見。因揣先生於產後治法,若專為錢氏化生湯發明,因即易其名曰《生化編》,以避兩書重複,而仍不失原書本旨。當猶是先生之志也。嘗謂先生力求其新,適得其常,固非炫異矜奇者比。修之服膺是書有年矣,始從吳江靜安宗老處得見鈔本,繼又得海山仙館本,校讀數過。惜其語句叢雜,體例舛錯,且《產後編》中所列「類傷寒證」以陽明腑之胃家實屬之三陰,此其貽害非小,疑非出自先生之手。祝崖祁氏不云乎,此書晉省鈔本甚夥,然多秘而不宣,彼此參考多不相符。則雅樂之為鄭聲所亂多矣。而於陽明混作三陰,似乎病至於陰經始有下法,則大背南洋之旨,猶有不可不更正者。因為移易篇次,改定體例,以《女科》八門釐為八卷,另附《生化》一編。繁者汰之,冗者節之,雜者一之。經營咸豐年,斷手同治初。悉心讎校,乃成完書。誠欲求得廬山真面目,庶讀者開卷瞭然,而非敢有塗改點竄之意也。凡先生之亮節高行,散見於馬文甬《義士傳》、李子玉《儒林傳》及《觚剩鶴徵錄》《亭林文集》《小長蘆詩集》中者,當再蒐羅成帙,以光益是書,俾承學之士如見先生焉。豈但為醫家言哉。錄成,敘其顛末如上。

重定綺石《理虛元鑑》序

綺石《理虛元鑑》一書,傳於其門下士趙宗田,而刻自慈溪柯君德修者也。惜趙不言綺石姓氏,惟於原序中約略知為勝國時人。其少子躬罹世變,家國滄桑,未經授梓。可見德修以前世無傳本。而德修實得利於是書,故不忍聽其沉埋剝蝕,而以梨棗壽之。其用心之厚,誠有如晉亭陳氏所言者。而德修所刊本亦未盛行於世,故世不多見。此本余自友人處借鈔得之。服其治虛之法,於陰虛主清金,於陽虛主建中,歸本肺脾。超出乎專事腎家者徒以桂、附益火,知、柏滋陰之上,可與吾蘇葛可久養道丹房十藥並傳。惜余所見鈔本體例混淆,先後凌躥。所載方或舉藥名,或為歌訣,均未盡善。原本不可得見,無從仇校。乃為第其先後,一其體例,分為五卷。以「理虛總論」為第一,「羅列病證」為第二,「治病餘論」為第三,「用藥宜忌」為第四,「脈法列方」為第五,而於「非弱諸證」復引申一二條以盡之。刪繁補漏,久之亦不記是誰語。總以令人不成虛勞,斯為治虛良法。若已為人引入怯門,則吾見其入而不見其出也。嗚呼!理虛之道微矣。

重訂吳又可《瘟疫論》序

疫有兩種:曰溫,曰寒。以其病為大小相同、長幼相似、如役使、如徭役,故古人謂之役,後人稱為疫。至宋以後又稱為瘟,瘟即疫也。溫與寒則疫中之兩證也。若必以「溫」、「瘟」為一字,則豈疫之溫者可名溫溫,而疫之寒者亦可名寒溫乎?即此已說不去矣。又可之所謂疫,即宋以後之所謂瘟。故言疫不當再言瘟,言瘟不當再言疫。而味其所論,則實論疫中之溫者,不論疫中之寒者。且只言疫中之溫者,不言不疫之溫者。以其所遇崇正辛巳之疫固是溫疫,不是寒疫。然則其為書也,自當名之曰《溫疫論》。乃人云亦云,漫不加察,書之意不錯,而書之名則錯。讀者不知其書名之錯,而轉謂其立論之非,則又錯中錯矣。呂𣗪村曰:若以又可此書治濕溫證方合。此言正不盡然。蓋濕溫而在無疫之年則僅為濕溫之病,濕溫而為有疫之年則便是濕溫之疫。又可所遇既為沿門闔戶,病狀相似,則竟是疫。疫之狀類濕溫,則竟是濕溫之疫。必謂其不當言疫,可乎?書中「傳變」一節,謂有表而再表,里而再里者。有先里後表,但里不表者。及「挾熱痢」一節,謂有熱結旁流者,有膠閉而非燥結者。皆為又可特識,能言前人所未言,厥功偉矣。但其書名則定應改正,而於書中之混雜不清者亦一一釐定之。誠以此書實有至理,足為寒疫外之溫疫垂一治法。而正未可執不疫之溫自亂其例矣。

重訂戴北山《溫熱論》序

北山此書,以溫熱與傷寒辨。條分縷晰,諸病疏明。傷寒之治不混於溫熱,溫熱之治不混於傷寒。誠於秦越人「四曰熱病、五曰溫病」之異於「二曰傷寒」者分疆劃界,不得飛越一步矣。然其書明是溫熱,而其書名則曰《廣瘟疫》。推其命名之意,固本於吳又可《瘟疫論》,而欲有以廣之。故篇中或稱疫癘,或稱時疫,或單稱疫,一若自忘其為論溫熱者是。傷寒之與溫熱,北山能辨之。而溫熱之與瘟疫,北山亦混之矣。余始不解其故,久之而始恍然悟曰:吳氏書名瘟疫,而不自知其所論但為溫疫。戴氏專論溫熱,而不自知其書之不可以名瘟疫。更合兩家觀之,在吳氏自論疫中之溫,而仍不免糾纏不疫之溫。在戴氏則專論不疫之溫,恐人於陽明溫熱之病誤用太陽風寒之法,特於書成時未加檢點,仍沿俗說以瘟疫之名名溫熱之病。只與刪去論中「屍氣」、「腐氣」等語及後幅大青龍一方,此外則絕無摻入瘟疫之處,亦無夾雜傷寒之處。余愛其論之精,而惜其名之誤,乃於凡所稱「時行」、「疫癘」者悉改之曰溫邪。其開首云:「世之治傷寒者,每誤以溫熱治之。治溫熱者,又誤以傷寒治之」四語,則余所綴也。有此一提,而所以作書之意乃先於卷端揭清,即為之改題曰《溫熱論》。則此書實足為溫熱病正法眼藏矣。

徐刻莊在田《遂生福幼兩編》序

世有云小兒為純陽之體者,妄也。而於兒科痘、驚兩證,率以腦、麝散其元氣,蛇、蠍增其惡毒,金石墜其真陽,沿訛習謬,為小兒厄,固不待言。即於痘主清熱解毒,於驚主瀉火開痰。其在痘之初發,果有實熱。驚之初起,果有痰火者,何嘗不是正治之法。而凡陰寒之體,敗壞之證,病已至於末傳而仍執此初傳之法,亦未有不僨事者。徐少山署正慨之,思惟毗陵莊在田《遂生福幼兩編》最為善本,爰屬柳孝廉質卿重校付梓,以廣流傳,而索余序。夫痘異於瘍,其誤在以治瘍者治痘。張仲貞《痘疹慈航·引》可證也。驚即是痙,其誤在不以治痙者治驚。方中行《痙書》一冊,喻嘉言《寓意草》「沙宅一案」可證也。以痘而論,在田之法異於費建中,同於聶久吾,而正未可概以久吾時之治,治建中時之病。於驚亦然,蓋病在初傳,或聶非而費是。病到末傳,則費非而聶是。初與末之不同,而治亦大異。余治小兒悉本此數家。然以應無窮之變,則莊法猶為得力。少山是刻,亦遂生之德也,福幼之慈也。所願閱是編者,凡遇痘、驚末傳之病,勿復執清熱瀉火初傳之法。則少山之澤及天下嬰孩者,豈淺鮮哉。

余友上虞鄭子鐸貳尹子澄銑病劇,余以莊法遙治之得活。然同里有戚友,則又曾以莊法夭其一子。不可不記。

莫枚叔《研經言》序

歸安沈子彥模,余快婿也。初來謁,即盛稱其師莫枚叔先生之為醫,有不可一世之概。余心識之,謹以拙著初稿,介沈子求正於先生。而先生亦郵寄所撰《研經言》兩冊囑校並索為序。歲晚鮮暇,及春乃卒業。而後嘆先生之學之博、識之邃,深造而自得者有如此也。於是乎作而言曰:今之世一有病無藥之世也,一有病無方之世也,一有病無醫之世也。徐靈胎嘗云:醫非人人可為。夫《本經》、《靈》、《素》,上古之書,即非蓬心人所易領會。而如南陽一脈,下及《脈經》、《病源》、《千金》、《外臺》之所言,則皆隨時隨地尋常習見之病,而皆視為鳥篆蟲書,不可測識。曾不能用其一方一藥,尚何醫之足云哉。君舉於鄉,不樂仕進,枕經葄史,邃於小學。出其緒餘以讀醫家言,為之審音義,詳訓故,以經解經,以方合病。遂乃病無遁狀,方無虛設。此王叔和所以云對病自有真方,而知世所稱古方今病不相能與。夫南方無真中風,江浙之地無傷寒者,蓋先不能知古方之意,故不能得古方之用。不然夫豈不知今之病固不異於古所云哉。如君之學,若漫譽以高出時輩,則是誣君而已。豈是能知君者?君所著尚多未成之書,然當請以此冊先付手民,俾自今以後之病家幸得遇識字之醫,而免夭札也。里居戢影,韓陵片石,外無可語者。春深矣,將鼓枻來遊苕霅間,登君之堂,以所學相質證,然亦匆匆耳。沈子何幸,而得立雪君門也。是為序。

李冠仙《仿寓意草》序

讀書而不臨證,不可以為醫;臨證而不讀書,亦不可以為醫。蘇長公有言:藥雖進於醫手,方多傳於古人。故惟讀書多乃能辨證,亦惟多讀書始能用方。彼之不用古方者,非棄古方也,非真以古方為不可用也,直未嘗見一古方耳。善用方者,且讀無方之書,不執方以治病而方自與病合,而方亦自與古合。余持此論以臨人病久矣。今讀京江李冠仙先生書,而嘆其能讀書以臨證也。喻嘉言《寓意草》未議藥先議病,自是良法。先生本之,以作此書,紀其生平治驗若干篇,使人心追手模,有可取法。而又矜平躁釋,決不以盛氣凌人,此尤其高出西昌之上者也。中翰汪君藥階自京江來,攜以示余,屬為之序。余校讀數過,訛者正之。先生有子,盍即梓以行世,俾世人知臨證者必多讀書,而後能辨證。亦必讀書多,而後能用方。今病既皆為古人所言,不即知古方亦可為今病而用耶?余於臨證亦多心得,惜不及就正於先生。而昔在京江側,聞先生重遊泮水事,中年教授鄉里,其門下士多有登科第者。則先生固以文名,而不徒以醫傳也。是為序。

書柯韻伯《傷寒論翼》後

仲景自序:《傷寒雜病論》合十六卷,則傷寒雜病皆在論中,非論外別有雜病可知。故《傷寒論》六經提綱言六經之為病,不第為傷寒一證立法也。慈溪柯韻伯深明之,於所著《來蘇集》外復作《傷寒論翼》,謂仲景雜病即在《傷寒論》中,而傷寒中亦最多雜病,參錯而見。故仲景之六經為百病立法,傷寒又為百病之首。傷寒雜病,治無二理,總歸六經之變。見人於治傷寒時,但拘傷寒,不究六經中有雜病之理。治雜病時,又以《傷寒論》之六經為專論傷寒,絕無關於雜病。韻伯可謂善識時弊者矣。嗟乎!傷寒而外皆雜病,病不離乎六經。自不讀《傷寒論》,既不知傷寒所重在六經,又不知六經即兼言雜病,而六經之分則惟《傷寒論》有之。故凡不能治傷寒者,亦必不能治雜病。人孰知雜病之茫無治法,即由於《傷寒論》之廢而不讀耶。余之治傷寒也,即從《來蘇集》入手,故能不以病名病,而以證名病。亦能不以藥求病,而以病求藥。即治雜病,亦能以六經分之,是皆先生之教也。執柯伐柯,取則不遠,其敢忘得力之所在乎?歷年既久,眉評遂多。其《論翼》之序,不知為何人作?似乎韻伯之意,謂風寒之邪往往乘腎氣素虧之人而傷之。韻伯何嘗有此說?特以太陽為即心主,此其所蔽也。

書陳修園《〈傷寒論〉〈金匱要略〉淺注》後

《傷寒論》三百九十七法,既不見於仲景原文,又不見於叔和《序例》。豈聖法而真有是瑣屑焉者?乃自林億創其言,成無己踵其說,而元泰定間又有程德齋者作《傷寒鈐法》,言之鑿鑿。累及王安道信以為真,左算不合,右算不合,更覺無謂。即使不差秒忽,亦何補於古人?亦何益於來者?徒令後之人見此鉅數望而生畏,愈覺《傷寒論》之深不可測,則有之耳。修園《〈傷寒論〉淺注》,本張隱菴、張令韶二家言,撇去叔和重集諸篇,但就六經分解,適得三百九十七節。謂一節便是一法,即此為三百九十七法。割卻千載葛藤,而《傷寒論》從此為康莊大路矣。仲景《金匱》原文本只二十二篇,其二十三篇以下,前賢皆謂是宋人所續,故修園作《〈金匱〉讀》四卷刪之。其為《淺注》時,亦不加詮釋。朱紫之混自此始得一清。名曰《淺注》,蓋示人淺近易從,總欲令讀者無涉海問津之嘆,嘉惠固非淺也。或曰讀此可由淺而見深,余謂讀此可由深以見淺。庶幾聖道中庸,盡人可到,此則修園之志耳。修園可議處亦多,而兩書《淺注》則皆可讀之書也。

書徐靈胎《慎疾芻言》後

探河源者,必窮星宿之海。觀日出者,必登泰岱之顛。學醫而不通《靈》《素》,後世百家言人人殊,其將何道之從歟?洄溪先生為吳江望族,博通經史,復肆力於醫學。而其得力處,尤在潛心《靈》《素》。世所傳《徐氏六種》,久已澤及海內矣。《慎疾芻言》最為晚出,以其在《六種》之外,幾於湮沒不彰。余初僅藏有鈔本,繼得陸秋丞觀察於皖江刻之,今費芸舫太史視學中州又刻之,而此書遂以大顯。書僅十餘葉耳,而歷敘所言,如「延醫」一章,謂人不可以耳為目,而不考其實學何如、治效何如,此即《內經》病為本,醫為標,必使標本相得者是也。其「補劑」一章,謂傷風則防風、荊芥,傷寒則蘇葉、蔥頭,皆歷聖相傳之定法,千古不能易者,此即《內經》邪之新客,未有定處,推之則前,引之則止者是也。其「陰證」一章,謂陰證無發熱之理,而亦無補寒之法,以發熱之病目為陰證全用溫補,直是以藥試病,此即《內經》謹熟陰陽,勿與眾謀者是也。其「老人」一章,謂治老人勿用熱藥,如其陽之太甚,且當清火以保其陰,即《內經》年四十而陰氣自半,及所謂其陽當隔,隔則當瀉者是也。其「中暑」一章,謂暑字名義與寒字相反,乃天行熱毒之病,當以香薷飲、藿香正氣散主之,此即《內經》後夏至日為病暑,暑當與汗皆出,勿止者是也。至所謂內外十三因,試問何一因是當補者?病去則虛者亦生,病留則實者亦死,此更如《內經》所云身汗得後利則實者活。味其所言,無一語不本於《內經》。其於《蘭臺軌範》尚不過羅列《內經》於前,此則更擷經義以教人,非第引經以起例也。先生著書,時在乾隆丁亥,去今垂一百年,而俗尚又一變矣。先生當日所深惡而痛絕者為溫補藥,今則溫補之弊仍在,而又動輒謂人陰虛。即病家習聞此語,亦無不自謂陰虛者。是不獨溫補之弊,而又為清滋之弊矣。溫、清似乎不同,而滋之與補,其誤一也。且以清滋而加病者,其弊隱;更壞於溫補而變病者,其弊顯也。凡新出醫書多矣,其立意每不肯教病家。先生之書則專教病家者也,此其所以可貴也。餘生也晚,不獲親炙先生以求進於至道,而恨不能使病家皆知治病之理,則猶是先生之意也。先生雖往,其亦許為私淑之人矣乎。

書尤在涇《傷寒貫珠集》後

《傷寒論》之廢而不讀也,久矣。不讀《傷寒論》,自不能用傷寒方。讀《傷寒論》而不得《傷寒論》之讀法,則亦不能用傷寒方。此吾吳飼鶴山人《貫珠集》之所為作也。先生於傷寒六經正治法外,又於太陽有權變法、斡旋法、救逆法、類病法。於陽明有明辨法、雜治法。於少陽亦有權變法。於太陰有髒病經病法、經臟俱病法。於少、厥兩經各有清法、溫法。凡病機之進退微甚,亦各有法以為辨。使讀《傷寒論》者先得其讀法以讀之,庶幾不難讀《傷寒論》。《傷寒論》即不難讀,傷寒方自不難用。於是而《傷寒論》乃不至於終廢。是則先生之志也。傷寒自朱奉議以三陰三陽釋作寒熱,謂人病在三陽皆為熱,皆用寒藥。則凡太陽之宜溫散者,其病必大。又謂人病到三陰皆為寒,皆用溫藥。則凡少、厥之宜寒瀉者,安得更有活理?賴劉守真申明仲景用寒之法,以正其用溫之失。乃後人泥於《傷寒論》之寒字,總說仲景但知治寒,不知治溫,皆由不識《傷寒論》自有溫清兩法故耳。先生於各經分證已極明晰,而於少、厥溫清之辨尤足破世人之愚。余乃就先生意推之六經,知六經中各有溫法清法,且有溫清合法。俾但見論中有溫法,不見論中有清法者。自此而識仲景固非但知秋冬,不知春夏。則宜用清法之溫熱病,不即可於《傷寒論》求之哉。先生於少陰篇曰:傳經之病,以陰氣之存亡為生死。直中之病,以陽氣之消長為生死。於厥陰篇曰:陰受病而厥者,勢必轉而為熱。陽受病而熱者,甚則亦變為厥。其厥也,非真寒也,陽陷於中,而陰見於外也。此即先生所以明溫清之原,而余意實本於先生,則先生之餉余者非淺矣。先生《金匱心典》久行於世,獨此未經鋟版,僅得二然,朱氏名陶性者,於嘉慶中以活字板印之,故世不多見,朱亦不自言何地人。兵燹以後,想活字板亦必不存。施生子程購得鈔本,畀余觀之,命傔錄出。今又得朱氏本,校勘一過,因為之說。亦可藉以明《傷寒論》自有清法云爾。

書曾文正公論史遷「扁鵲倉公傳」後

曾文正公,一代偉人,其功載旗常。其言垂金石,夫豈有失言於人哉?然而夫婦可以與知者,雖聖人亦有所不知。不知無傷也。必強其所不知以為知,則即有貽害於蒼生,而貽禍於後世者。余於公所論史遷之傳倉、扁而有異焉。公之言曰:執一技以事上,名一能以濟人,此小人事也。大人者,德足以育物,智足以役眾。彼誠有所擇,不宜於此津津焉。若遷實通方術,而藉以自見其才能,斯亦淺者徒也。公意謂倉、扁細民,遷之繁稱累牘為非法。昔公在蜀道中病瘧,寒熱耳聾,少陽樞病也。不早治,致經旬不進粒米。醫以一劑愈之,不以為德以為罪,於「西征詩」中目為庸醫,有「惡莠雖已鋤,良苗亦失稼」之句,頗以除莠傷苗為憾,則公並農夫之務去草而不之信矣。瘧之為病,而能愈之以一劑者,是必深合乎仲景和解之法。公所遇良醫也,公自不識耳。儒有君子儒,有小人儒。儒且有二,而況於醫?本當有所區別。若醫而可概目為小人,則儒亦可概目為小人矣。醫之為道也,本於伏羲畫卦、后稷教稼並重,豈曰小道乎哉?醫之可以寄死生者,亦無殊於託孤寄命之君子,豈曰賤役乎哉?醫而明,亦能及物。醫而名,亦足動眾。士果抱道在躬登仁壽而免夭札,正可以佐朝廷康濟斯民之治。何肯不自重而執技以事上官,下同於吮癰舐痔者流,出鄉而不與士齒哉。吾聞狄梁公功在社稷,而有腦後下針鼻端疣落之術。范文正公先憂後樂,而有不為良相,即為良醫之願。我祖宣公稱內相於朝,而謫宦忠州,亦有集錄古今方之事。此三公者皆大人,而皆能醫,而皆謂之小人可乎?《周·官》之於疾醫何等鄭重,自後世史官列之方技於是,學士大夫羞為之,以此事委諸市井,而此中亦遂無人。然儒有君子儒,醫亦豈無君子人歟?為薦紳先生者,宜何如作養之、顧惜之、引之使進於道,而堪受此鄙夷乎哉?龍門作史,自古為昭,而謂其自借倉、扁以自顯其才能,亦淺之乎。測子長矣,公為一代偉人,言必世為天下則,故愈不可以無辭。再論公病瘧,而往來寒熱,耳且聾,至旬日不進粒米,則必更有膈滿脅痛可知。經云:少陽之脈循脅,絡於耳,故胸脅痛而耳聾。仲景本之,特立小柴胡一方為少陽和解之法。醫以少陽方治公之少陽病,病得愈,愈且速。先是以十日不能食,則病去而元未遽復,勢使然也。病之既除,調以甘藥,或以飲食消息之,無後患矣。味公詩意,頗以不事滋補為嫌,乃即以去病為罪。然則病為瘧,必不可用去瘧法,是何異於黃坤載之縱有承氣證,必不可用承氣湯、葉天士之火熱之甚,必不可用寒涼者哉?不去病而先補,則病不去。病不去,則無不虛。虛則再補,補則病益不去。其後何如?所不待言。此人情也。故醫之近人情者,非其至者也。近聞俞曲圓有「廢醫論」,不知是何作意,當求得一讀之。

卷十四·文十四

答沈沃之問邪之所湊,真氣必虛書

辱手教,以《內經·評熱論》:邪之所湊,其氣必虛,懲今人之好言虛者,每援此為口實,謬以僕為今之戴侍中,責其以經解經,一破時扃,僕則何敢當也。請以素所誦習者為大君子陳之。經文此二句下尚有:陰虛者,陽必湊之。故少氣時熱而汗出也二語。合而觀之,明即今之偶有感冒,身發表熱,一汗而愈之病。蓋即「玉機真藏論」風寒客於人,使人毫毛畢直,皮膚閉而為熱。當是之時,可汗而發者是也。亦即「八正神明論」:凡邪新客,溶溶未有定處,推之則前,引之則止者是也。「經脈別論」勇者氣行則已,怯者則著而為病。怯,即虛之謂也。著,即湊之謂也。此即氣虛邪湊之說也。「九宮八風論」:風雨寒暑,不得虛,邪不能獨傷人。必因虛邪之風,與其身形,兩虛相得,此亦氣虛邪湊之說也。凡風從沖後來者,亦謂從虛鄉來,即名虛風。若一見虛字便云當補,則虛鄉之風且當先補其風乎?歲露論,月郭滿則海水西盛,人血氣積;月郭空則海水東盛,人血氣虛。故「八正篇」又曰:以身之虛,逢天之虛,是為兩虛。「至真要大論」亦謂:乘年之虛,失時之和,遇月之空,是為三虛,空亦虛也。若見一虛字便云當補,則天之虛亦當先補天、月之虛亦當先補月乎?此可見,邪因虛湊,不過為一時之邪著而為病。怯者不如勇者之氣行,而即已有必待推之、引之、發其汗,而邪始去耳。按「刺志論」曰:氣虛形虛,此其常也,反此者病。谷虛氣虛,此其常也,反此者病。脈虛血虛,此其常也,反此者病。三言以虛為常,不可見虛之不為病乎?三言反此則病,不更見不虛之即為病乎?又按「通評虛實論」曰:邪氣盛則實,精氣奪則虛,而結之曰:虛則可治,實則死。蓋病以邪盛為實,實之不去,最足至虛。其曰「奪」者,明乎精氣之非自為虛,必有奪之使虛者,而始虛也。否則盛與衰對,若非因奪而虛,則何以不曰盛則實、衰則虛,而必曰奪則虛乎?且何以不曰實則可治、虛則死,而必曰實則死乎?人本虛也,有盛焉者則實。人本不虛也,有奪之者則虛。兩則字當作如是解。而凡經所言「實則瀉之」及「無實實」之訓,皆可明矣。許叔微於此段經文嘗下一轉語,曰:邪之所湊,其氣必虛。留而不去,其病則實。鄉先輩靈胎徐氏解此句曰:其氣之虛,固宜補矣。所湊之邪,不當去耶?亦斯意也。至柯韻伯《傷寒論翼》序,不著撰人名氏,妄謂邪湊之為氣虛者,謂邪乘腎氣之素虛而傷之,則沿「傷寒偏打下虛人」之謬,且足為談「夾陰」者樹其幟。此必非韻伯意也。縱言至於斯,未知與足下詁經之意有合焉否?恨生之晚,不及奉教於停雲樓中也。

答陸曦叔問經月不寐書

曦叔足下不寐者經月矣,豈小病耶?囑擬接服方,並詢以不寐證共有幾種。其最淺者,為胃不和則臥不安。其最大者,則心腎不交而不成寐。子鬆深於《易》者也,宜其以天地交、天地不交、水在火上、火在水上之辭為否、泰、既、未濟,作通卦驗。而所檢用之磁朱丸獨遺神麯,則心為嬰兒,腎為奼女,而不得入脾之黃婆為之媒合,即嬰奼亦終不和,此交通之媒,所以全在神麯一味。若以為克脾而舍之,將並胃亦不得而和矣,何以使臥之能安也?《靈樞·邪客篇》:衛氣晝日行於陽,夜半行於陰。行於陽則陽氣盛,陽氣盛則陽蹻陷;不得入於陰則陰氣虛,陰虛故目不瞑。治之以半夏秫米湯,覆杯即臥。此以陰陽一通,其臥立至。半夏秫米亦不過和其胃而已。然此數味服之已多,何以臥仍不安?即可見病之不僅在是矣。此外則有膽虛不眠,膽熱亦不眠者。利叔檢得之酸棗仁,只治膽虛,未足以清膽熱。固知堆書滿案,按圖刻舟,於病未必盡合也。僕則獨以為,膽之熱者,以近日肝火旺盛。素不作疾言遽色,而今乃多怒,若此謂非乙木之不戢,即甲木之不清乎?肝與膽相表裡,臥則魂舍於肝。今之不寐而神魂若顛倒者,魂不歸於肝也。鄙意仿許學士珍珠丸法:用珍珠母一兩,臣以龍齒、犀角,各如其數之半。佐以參、茯、歸、地、棗、柏、二仁,又遞減之。使以沉香、薄荷各少許。作為湯液。珍珠母為涼肝要藥。龍齒與肝同類,可以安魂。犀角兼清心熱,賴以安神。而沉香以降逆上之氣。薄荷亦養育心神之品。治相火以安君火,正與交通心腎之說不甚相懸。木平則不侮土,亦何嘗不可以和胃耶?貢愚如此,惟足下圖之。

尋聞其服此方,而神大倦。及三服後,一臥三日,病遂以愈。不誠如經所云:一劑知,二劑已耶?臥幾及三日者,久不遊黑甜鄉,樂而忘返也。近有知醫者,亦以不寐商投桂、附,余以芩、連、柏、梔兼進石膏而愈,尚能見信,幸哉!

與葉丈調生論劉𢘅階溫熱病書

損書及詩,賜題拙著。花近樓小,草推許過,當竊滋愧矣。𢘅階自五保河來遊滬上,舍於夫己氏之以醫名者。車馬喧闐, 其門若市。而𢘅階一室灑然筆床研匣,仍得閉戶著書,致足樂也。惟常有小病,夫己氏為之處方,已與病情不甚合。及今得溫熱病,乃傷寒中之陽明病也。脈得浮大,為葛根芩連證。夫己氏認以為太陽病,而用桂枝。以其在夫己氏也,未便過而問焉,但勸其少服藥耳。初六日,丈親臨敝寓,挾以偕行。因感丈意之深,復切友朋之念,不肯不往往而為處白虎加味,以其脈之滑數為陽盛故也,服此病當解。未服,而反以陰虛為辭,藥則元參、麥冬、生地、石斛,於是熱益壯,神漸昏。至初八日,又迫丈命再往診之,則潮熱已作,手肢習習風動,疑其病已入腑。按其腹,堅滿實硬,具詢其僕,已十日不更衣。而脈見沉數,尚非燥屎而何?治之以承氣湯,或尚可轉危為安。乃夫己氏歸,以其神昏,遂投犀角。且曰:伯仁由我,死可矣,何必有人相助耶?自是聞暹犀外再加珠、黃二物。及初十日,遣伻往省,則神益昏,口遂噤,表熱轉微,風動反靜,而知其不能生矣。嗟乎!仲景之法亡,而溫病無生理。誰知其舍館之定即伏死機哉?其實此等病,不過失用苦寒藥耳。病在陽明,利用苦寒,不利甘寒者也。苦寒為清,甘寒為滋。自世人以麥、地輩之滋法認作清法,而宜清之治於是乎失傳矣。𢘅階精於六書之學,又長於詩。拙稿亦承評泊,前月上瀚,會得其贈詩一律,有「故山西北雁云邊」之句。今雁云尚杳,人琴已亡,有太息不置已爾。今歲暑氣早來,惟餐衛珍重是禱。

修於是年之夏,以葛根芩連、白虎、承氣活不相識者十餘人。而故友如𢘅階曾不得進一匙,命矣夫。

答鄭仲協問《內經》「刺法」、「本病」二篇論疫

《素問》「刺法論」、「本病論」二篇原在「六元正紀篇」後,專為《內經》論疫之文。不知何代為人竊出,私傳不入正本。此明馬氏仲化之說。故林億等《校正》王氏本及所見全元起本皆無之。而「疫」之一字,反不見於《內經》,遂令後之人不識何病是疫,而輒以傷寒中之溫熱當之,其誤實基於此也。漢劉成國《釋名》一書分為二十七門,其第八卷兩門一為「釋疾病」,所載疾病甚夥,而獨以疫、癘二者列於第一卷。「釋天」並不纂入疾病門內。蓋以疫為天行時氣,人病不必為時行,惟疫則必為時行。所以仲景之論傷寒,首將時行與非時行兩兩相比,以明其於一歲之中,長幼之病多相似者,乃謂之疫。可見東漢以前,皆不以疫為疾病之常,故專屬諸時行之氣,且必歸之於天,而不僅言之於人病中也。是氣也,唐以前謂之疫,宋以後謂之瘟,至明而通稱瘟疫,且以溫熱病通作瘟疫,自此而並「溫」與「瘟」之字亦不復能辨矣。《內經》無「瘟」字,但有「溫」字。然其字則一,其病則異。如「生氣通天論」:冬傷於寒,春必病溫,「金匱真言論」:冬不藏精,春必病溫,此兩「溫」字與「評熱論」:有病溫者,「熱病論」:凡病傷寒而成溫者,皆言溫熱之溫。至「六元正紀大論」:辰戌紀,初之氣,民乃厲,溫病乃作;卯酉紀,二之氣,厲大至;終之氣,其病溫;寅申紀,初之氣,溫病乃起;醜未紀,二之氣,其病溫厲盛行,遠近咸若;子午紀,五之氣,其病溫;己亥紀,終之氣,其病溫厲。則「厲」即「癘」字,「溫」即「瘟」字,而其病則為疫。《說文解字》:疫,民皆病也。《一切經音義》:人病相注曰疫。此不可見民不皆病,病不相注者,即不是天行之瘟疫,而但為尋常溫熱病乎?自後世大著作家,皆於傷寒外動稱瘟疫,皆不識何病是溫熱,實皆不識何病是瘟疫。則欲其識得溫熱病,必先令其識得瘟疫病。今考此二篇所說:五疫之至,皆相染易,無問大小,病狀相似,正與「六元紀」之「遠近咸若」、仲景之「長幼多相似者」一一可以互證,使人知如是者方是疫,乃可以知不如是即不是疫。然後溫病熱病必當求諸《傷寒論》中者。益於此而可見此《內經》遺篇「刺法」、「本病」二論所以亦不可廢也。斯二者,馬仲化取而注之,高士宗亦為之注。吳鶴皋則棄而不取,吳意以為近於誕也,而不知疫之為病所不同於尋常溫熱者,正賴有此二篇以明之也。足下以疫為問,而意實在於欲明溫熱,故謹復如此。

與徐丈冶伯論種子書

丈以七十生兒,作詩誌喜,適文「孫先舉一雄遂得,曾孫讓乳乳叔祖」句,誇示同人。詩為佳句,事亦佳話也。前年坎離丸之獻丈,曾以不事溫腎為嫌。今果以此毓麟,則其效居然可睹,不當為丈細剖之,併為世之求子而信服辛熱者告乎?世傳種子方多矣,類皆彙集大辛大熱,佐以固澀之品作助陽說者,不知釜底添薪,適以煎熬津液,即有子亦多不壽,此丹溪所以有秦桂之誡也。凡求子者,每在中年以後。而《內經》明言人年四十,而陰氣自半也,起居衰矣,則其衰也明在陰而不在陽。以陰之衰而助其陽,陽得助者陰益衰矣。試問中年後人當補陰乎?當補陽乎?而況其在老人乎?經又云:人年老而無子者,何也?岐伯曰:丈夫二八腎氣盛,天癸至,故有子;七八腎氣衰,天癸竭,故無子。經又云:年已老而有子者,何也?岐伯曰:此其氣脈常通,腎氣又有餘,故身年壽而能有子。由此觀之,天癸者,壬癸之水,天一之真水也。腎者主水,腎氣之盛,腎水之不虧也。水虧則氣脈不流利。然則年老而無子者,將補水乎?抑補火乎?而年七十之居然生子,不即可推而知乎?丈右手常顫,右脈長垂尺澤。凡六部之脈,以左尺之水生左關木,左關之木生左寸火,即以左寸迴應。右尺之火生右關土,右關之土生右寸金,而金又下生左尺之水。循環無端,生生不已。丈之右尺脈,其大倍於左尺,非火有餘而水不足乎?是不當壯水之主以制陽光,如王太僕之所言乎?曾記上年服藥逾月,復診得兩尺均調,是即水火之既濟也。只論老年治法,亦不當如是耶?坎離丸者,山右閻誠齋觀察取作種子第一方,最易最簡,最為無弊。若《尊生八箋》云云,皆道家言,正無足取。袁了凡曰:天地生物,必有氤氳之時。萬物化生,必有樂育之候。此《易》理所以通於醫也。楓江漁父,圖冊勉成,七古一章。適兒子潤庠自郡來省,命其繕寫,並大著《粵遊草》奉還。湯餅之會,期在何日,當一詣南溪草堂,飫領麈教也。

坎離丸,為紅棗、黑豆等分。紅棗色赤入心,取其肉厚者,蒸熟去皮核。黑豆色黑入腎,即大黑豆,非馬料豆也。不落水,手搓之,令皮亮,用桑椹汁浸透,亦於飯鍋蒸之,蒸熟再浸,再蒸。二味合搗數千杵,令如泥糊,為丸,或印成餅。隨宜服食。亦能烏鬚髮,壯筋骨。以此種玉,其胎自固,而子亦多壽。壬午夏,曾以此方貢于徐侍郎頌閣,入之便見驗方中。世之專事補陽而用硫、附輩者,慎不可從。如果陽道不舉,不能堅久,精薄無子,還是鹿茸尚為血肉有情之品,然亦須同二冬、二地及黃柏一味大補其陰,則男婦皆可服也。此亦誠齋之說也。

七答

客問於余曰:子言陽明定為實熱,然《傷寒論》有曰胃中虛冷者,攻其熱必噦,則陽明亦有虛熱,且有虛冷。虛之與實、冷之與熱,明明相反,其有說乎?余曰:此尤氏在涇嘗言之矣。陽明以有燥屎為實熱,故以無燥屎為虛熱。虛,蓋指屎之未定成硬言,此熱本不可攻,攻之必殆。本句當重讀「攻」字也。傷寒者,寒水之邪,故《內經》熱病必曰傷寒,蓋從其病變言之則曰熱,從其病本言之則曰寒。凡《傷寒論》中「寒」字,有時須作「熱」字看,「冷」字亦然。故曰:表有熱,里有寒。里有寒者,里有熱也。又曰:胸有寒。胸有寒者,胸有熱也。陽明之為病,胃家實也。宋本作「胃家寒」,《千金》於病到陽明不曰胃家實,而曰「中有寒」。中有寒者,中有熱也。寒邪至陽明而成熱,故於陽明言寒即是言熱,否則仲景胡為而主以白虎耶?後人於「表有熱,里有寒,白虎湯主之」句,必改之曰表有熱,里有熱,或又改之曰:表有寒,里有熱,以就白虎之治。是皆未明斯義者也。其實不必改也。凡陽明之就寒水言者,即是傷寒成溫之始。尚在胃未成實之前,仲景特於此申明:屎未硬,不可攻。故曰:攻其熱必噦,所以然者,胃中虛冷故也。是明言冷即熱也。又曰:胃中虛冷,而飲之水即噦,是明言冷即水也。豈真胃中有與實對待之虛,胃中有與熱對待之冷乎?余始亦疑之,讀書十年,乃悟此理。

客問於余曰:病之有結,其在成注「太陽病脈證並治法第七篇」言之最詳。不知何以「結」之一字,至今日而寂無聞焉,不幾疑病之本無所謂結乎?余曰:此正因乎時尚以為無病不虛,虛宜補,結宜解,解結之藥適與補反,有大不利於所謂虛者。故欲潛廢其解之法,遂若惡聞此結之名。而凡《傷寒論》中所有「心下支結」,「心中結痛」,「少腹急結」,「熱結在裡」,「熱結膀胱」,「熱入血室,其血必結」,又有「陽微結」,「陰微結」,「臟結無陽證」,「冷結在膀胱、關元」,而且言「結胸者」,如「胸脅滿微結」,「水結在胸脅』,「寒實結胸」,「小結胸正在心下」,「利止必作結胸」,與夫「如結胸狀」,「不結胸」,「反不結胸者」,皆置弗道。豈知結之為病,所關甚大。病之為滿,為悶,為痞,為閉,為熱淤,為寒凝者,總以解結為治,而與補澀滋膩適相背而更相遠。蓋以結為病之實,非病之虛。當夫病之未去,直無一不涉於結者。奈何令病家絕不知病之有結,且不知結之宜解,遂不知結一解而病無不去。而徒畏虛喜補,使邪氣之盛者卒至於精氣之奪也。至於《內經》之言結曰:結陽者腫,結陰者便血。又曰:二陽結,謂之消。三陽結,謂之隔。三陰結,謂之水。一陰一陽結,謂之喉痹。此更結之大者,尋常病中或不多見耳。

客問於余曰:病之有衄,是去病乎?是加病乎?仲景何以不出方也?陽明病,口燥,但欲漱水不咽,此必衄。口既欲漱水矣,何以又不欲咽?不欲咽者,水耳。何以知其必衄?余曰:《傷寒論》此一條與《金匱》同,舊注均無的解。夫漱之與咽,相去幾何?能漱而不能咽,必有其故。且以其口之不欲咽,即知其鼻之將有衄,又必有故。余以為,人於口鼻兩竅,有不能一時俱閉者。初之欲漱為口燥也,繼之不欲咽為竅閉也。漱未必閉其口,而咽則口必閉。人之將衄,其血已壅於鼻,若咽則水又將壅其口。此必其鼻之先有所壅,而致其口之不能再壅。因即其口之不能再壅,而知其鼻之先有所壅。此時也,口之燥在欲漱上看出,但欲漱在不欲咽上看出,鼻之衄即在口燥上看出。而惟能預料其將衄者,乃能知其但欲漱而又不欲咽。故曰此必衄也。熱盛於經,必動其血。血見於衄,其熱隨解。仲景之意微矣。而病家見衄,必責醫家溫散之非。醫者見衄,亦不知正是溫散之效。不讀仲景書,不知仲景有「衄乃解」三字,而且以為病變也。是可笑也。

客問於余曰:汗法宜麻黃,下法宜大黃,二法俱峻。宜用汗下者固不可少,而汗多可以亡陽,下多可以亡陰,此仲景所以有誤汗誤下之大禁乎?余曰:仲景時之誤汗非麻黃也,仲景時之誤下非大黃也。叔和《序例》曰:神丹胡可以妄發?甘遂胡可以妄攻?《外臺》原注云:神丹者,崔氏六味丸。用硃砂、烏、附、半夏、參、苓,蜜丸,薑湯下。甘遂者,水導飲也,用甘遂、白芷搗篩,水服。大抵彼時習用之物。三日內,必皆發,便用神丹。三日外,必皆攻,便用甘遂。謂神丹以治虛寒,甘遂以治實熱也。按《傷寒論》中,一則曰:醫以丸藥下之,再則曰:醫以丸藥大下之。劉河間曰:古所稱傷寒熱病,用銀粉、巴豆下之。許學士曰:丸藥是巴豆小丸子,強迫溏糞而下。王樸莊公亦曰:如深師夬豉丸之類,皆用甘遂、巴豆等藥,所謂大下也。況更有燒針令其汗、及以火熏之、以水潠之、灌之,其誤多端。仲景之用芩、連、石膏也,所以救烏、附之誤也。仲景之用梔子、柏皮也,所以救巴豆之誤也。故知誤汗非麻黃,誤下非大黃。而麻黃、大黃用失其當亦為誤,特未可恐其誤而廢麻黃,恐其誤而廢大黃。如今日之失汗而又失下耳,夫失汗失下,弊亦同於誤汗誤下,且或有甚於誤汗誤下者。病家安能知病之既作,舍此汗下兩法,別無可以去病者哉?又焉知病之不去,只此失汗失下,直可以此殞其生哉?

客問於余曰:仲景於汗下外又有吐法。汗下之不可失固已,若病而欲使之吐,恐更有難焉者,故吐法久廢。吐其可終廢乎?余曰:仲景之吐,亦非今之所謂吐也。今以欲令人吐認作欲令人嘔,宜其難矣。不知仲景吐法是吐痰也。當時謂痰為飲,而飲之原出於水飲之名,亦為寒,且謂之冷。仲景吐法,一則瓜蒂,再則梔、豉。於瓜蒂證謂:胸有寒者,當吐之,以痰在膈上也。於梔、豉證謂:病人舊微溏者,不可與,以痰在膈下也。已在下則不可復令上越也。論中凡言:心下有水氣,水結在胸脅,水漬入胃必作利,冷結在膀胱、關元者,皆言飲,即皆言痰。此意惟喻嘉言知之,惜嘉言但說痰不說水,遂來汪苓友之譏,蓋苓友又不識痰之即為水耳。夫痰結於中,既不在表,故不宜汗;又不在腑,故不宜下。然則痰惟貴吐。仲景吐法,謂非吐痰而何?後人既不知言寒者即是水,言水者即是痰,而又誤以古之言吐,謂為欲令人嘔,此吐法之所由終廢也。知此而痰之既不在表、又不在腑者,舍吐其何法乎?吐之法,不屬之痰而誰屬乎?余故知仲景之半夏、生薑、茯苓皆吐法也,吐不定在瓜蒂也。即後世之萊菔子、白芥子輩,亦吐法也。吐法實未嘗廢也。

客問於余曰:吐不必定為瓜蒂,則汗亦不必定為桂、麻。此外表藥正復不少,而何以失表者如此其多也?余曰:世無所謂表藥也。藥,借病用者也。有表證,而凡可用以解表者,皆得稱為表藥。荊芥、防風,以其能散風寒也,而謂之表藥。羌活、獨活,以其能追遊風、搜伏風,且能以風勝濕也,而謂之表藥。升麻、柴、葛,以其能升清陽、起陰氣也。藁本、蔓荊,以巔頂之上惟風可到也,而謂之表藥。他若香薷清暑氣,藿香逐穢氣,白芷除眉稜骨痛,川芎、秦艽能入血而活絡,與夫紫蘇葉之祛寒,薄荷、桑葉之泄熱,是皆可以解表,故皆名為表藥。豈得以「不可發汗」一語,而廢麻黃者,因而盡廢之哉?況以芩、連、石膏滌經熱而表解,大黃、芒硝撤腑熱而表解,則白虎、承氣即是表藥。更有陽虛不能解表,而以人參、附子作其汗;陰虛不能解表,而以人參、歸、地化其汗,則參、附、歸、地亦皆解表藥矣。此即余所謂藥借病用之說。所以麻黃髮表,而入之定喘方中即不汗;柴胡達表,而入之疏肝調經劑中即與表分無涉,皆此理也。人惟於荊、防以下皆謂為表藥,而於無表證者不敢用,且於有表證者亦不敢用,病其庸有豸乎?

客問於余曰:世以「養正邪自除,邪去正乃安」二句,謂是養其正,則其邪去而其正安。然則凡有邪者,養正顧不重歟?余曰:句中一「自」字、一「乃」字,非虛設也。夫病豈有純虛無邪者?因其正之虛而邪干之。如所見之邪果由正虛不達,則宜清金,宜建中,宜安神,宜滋水涵木,宜壯水之主,益火之原,惟此補之一法,徹乎始終。喘亦補,脹亦補,滿亦補,多痰亦補,食不化亦補,五臟六腑十二經,無往而不用其補者,何也?補其正,始足以敵其邪。凡在正虛而邪不達者,若再用逐邪之藥,則邪不除而正益傷,惟不事逐邪而專力於補。補力既足,邪自然去。故曰:養正邪自除也。此乃虛不達邪之證。反是則不名為虛,而名為實。實者,邪也,是為當去之邪。何謂當去?蓋以有邪不去,即未有不傷其正者,故宜消則消,宜散則散,宜攻則攻,宜伐則伐。以消散攻伐者去其邪,始足以保其虛。若既有邪在,而徒畏虛喜補,補虛則不足,留邪則有餘,即不議補。而當消散不消散,當攻伐不攻伐,邪一日不去,則正一日不安。故曰:邪去正乃安也。「自」字宜輕讀,「乃」字宜重讀也。斯二者如霄淵之相隔,若冰炭之懸殊。夫豈得於邪方盛時輒以養正為言哉。

余於朋舊周諮,諸生問難,時有裁答。久不省為誰發。而與青浦胡生紫瑜、嘉定印生雪鴻言者居多。胡生從遊於梨川,印生同客於漢上,相處最長。其質難亦不僅止於是。會稽沈生少牧錄余舊論亦最多,匯此七章,聊記一時晤對云爾。

卷十五·文十五

答袁生上池問外感六因

余既為袁生說六經為標、六氣為本之理,而生又以外感六因問。生之意謂風、暑、濕、燥、寒自是外因,而火之所以為外因者何在?故以為疑。則以前人於火之一因久置弗道,故幾不知六因之有火耳。《內經》兩言寒、暑、燥、濕、風,此論天時,不論人病,故不及於火,而為五至。其言百病之生,皆生於風、寒、暑、濕、燥、火,則始以病之變化言,故並及於火而為六。人身三陰三陽,上奉天之五氣,以加臨地之五行。天之五氣,暑分為火,則為六;地之五行,火分君相,亦為六。此所以共為六因。而氣交之病,未有不因此六者。韓飛霞所謂:五臟皆有火,平則怡,病則亂者,即此火也。人則以為,四時之邪無不感受於外,火則從何感受?而亦若自外來耶?夫言四時之序,春為風,夏為暑,長夏為濕,秋為燥,冬為寒,皆有外因。火則本非外因,然以風、暑、濕、燥、寒感之於外,火未有不應之於內者。則在內之火,即此在外之五者有以致之。蓋此火為人身自有之元陽,不病則為熟腐水穀之火,一日不可無之火也。經云:風以動之,暑以蒸之,濕以潤之,燥以干之,寒以堅之,而火以溫之者是也。病則為劫奪津液之火,一日不可有之火也。經云:風勝則地動,暑勝則地濕,濕勝則地泥,燥勝則地干,寒勝則地裂,而火勝則地固者是也。不可無者此火,不可有者亦此火。經故無不以六者並言之。而及其論病,則獨言風寒在外,燥熱在上,濕氣居中,而火但曰遊行其間。且但言風勝則動,寒勝則浮,燥勝則干,熱勝則腫,而並不及於火。蓋以五行之常,不為大病。火則病大,而後有之。偶感風寒,隨即消散,火未及病,病不因於火也;不消散,而遊行之火至此而勝病,即因於火矣。經言:風寒客於人,使人毫毛畢直,皮膚閉而為熱。此熱即因於火。輕為表熱,重為裡熱。輕則漬形以為汗,而曰當是之時,可汗而發。重則少火之氣壯,而曰火淫於內,治以鹹冷。言火之淫於內,自非火之感於外矣。然既因感而為火,因火而為病,則火雖病於內,而火之所以病則由於外。此所以言病之因,必當併火計之而為六。且以見消散之而不愈者,其病必因於火。故六因所重,正在此一因也。人惟略此一因,遂於五因外之因火而病者,不知所以為治。嗟乎!火之一因,仲景知之矣。病在太、少,火之未病,僅為中風、傷寒。病至陽明,火之既病,即為濕溫、溫熱。所以《傷寒論》陽明經病多屬於火,陽明經方皆以治火。奈何泥此傷寒兩字,於仲景書所用清法凡足以治火之因者,皆若未之見也,此溫病、熱病所以皆失其治,而即無以辨風寒、溫熱之所由分也。彼以陽明實熱認作土敗者,直並外感六因之未解耳。

答施、王二生問陽明濕溫之治

施生子程、王生藝耕同侍坐於世補齋,教以濕溫之病,必從陽明論治。二子惑焉,謂陽明主燥,太陰主濕,夫子乃以濕屬陽明,何也?且陽明之燥而何以有濕也?余曰:此陽明中氣之病,不求諸《內經》所言本標中見者,不能知其然矣。《內經·六微旨大論》以火、燥、寒、風、熱、濕為本。本者,六元本始之氣也。以少陽、太、厥、少、太為標。標者,六經標著之氣也。以上本下標之中見者為中氣。中氣者,人身臟腑表裡互相為絡之氣也。經之言氣,則曰有從本者,有從標本者,有不從標本者。經之言病,則曰有生於本者,有生於標者,有生於中氣者。經之言治,則曰少陽、太陰從本,少陰、太陽從本從標,陽明、厥陰不從標本,從乎中也。啟元子解之曰:少陽本火,太陰本濕,標本同,故從本。少陰本熱,標陰。太陽本寒,標陽。標本異,故或從本或從標。陽明之中,太陰、厥陰之中,相火標本與中不同,故不從標本而從乎中。其言標本,固所易曉。而於從中之治,則仍言其所當然,尚未言其所以然也。余謂:六經既各有中氣,何不可從中治?陽明、厥陰既各有標本,亦豈無從標本治者?胡獨於陽明、厥陰必從中治耶?蓋經既言病言治,則治必因病而施。彼四經之病不生於中氣,則治不必從乎中。惟此陽明、厥陰兩經,則有生於中氣之病,故有必從中氣之治。試就各經論之:少陽相火,火為其本。太陰濕土,濕為其本。火,陽也。而少陽之經亦陽。濕,陰也。而太陰之經亦陰。既有火與濕之本在,則標從本化。而中之木為火母,中之金為土子,則中氣亦從本化。故從本治,不從標治,亦不必從中治也。少陰、太陽,一為本熱,一為本寒。本之熱同中陽,中之寒又同標陰。本之寒同中陰,中之熱又同標陽。中與本同,而標與本則異。中與標同,而本與標則異。故或從本治,或從標治,而亦不必從中治也。獨至陽明,則本燥標陽而中為濕。厥陰,則本風標陰而中為火。本與標之不同,理易明也。而中之火何以見於厥陰?中之濕何以見於陽明?則人皆忽之。而不知病既生於中氣,治即不從標本,故有必從乎中治者。若火但見於少陽,則治少陽之本。濕但見於太陰,則治太陰之本。以其病生於本也。若厥陰而以中之火病,則必治中氣之火。陽明而以中之濕病,則必治中氣之濕。以其病生於中氣也。不講《內經》中見之旨,何由知厥陰風病之有火,而陽明溫病之有濕哉。余於風寒溫熱多所發明,而於濕溫之論猶有缺焉。二子曰:然則濕而見為寒濕,則治太陰。濕而見為濕溫,必治陽明。其為方也,當是蒼朮白虎之類乎?余曰:得之矣。

答云依問《內經》諸治法

濮生云依以內外、反正、逆從諸治法為問。是皆在《內經·至真要大論》中。所云:外者外治,內者內治。正者正治,反者反治。逆者正治,從者反治。微者逆之,甚者從之。逆正,順也,若順逆也者。當即以經解經,為吾子一一明之。如陽虛則外寒,陰虛則內熱。陽盛則外熱,陰盛則內寒。此病之內外有異同之分者也。從外之內者,治其外。從內之外者,調其內。從內之外而盛於外者,先調其內,後治其外。從外之內而盛於內者,先治其外,後調其內。此治之內外有標本之異者也。如陽勝則熱,陰勝則寒,是為正病。治寒以熱,治熱以寒,是為正治。重寒必熱,重熱必寒,是為反病。諸寒之而熱者取之陰,諸熱之而寒者取諸陽,是為反治。此正者正治,反者反治之說也。如陽病治陰,陰病治陽,藥似與病相逆,卻是正治之法。通因通用,塞因塞用,藥似與病相從,卻是反治之法。此逆者正治,從者反治之說也。病之微者,發表不遠熱,攻里不遠寒。其病尚微,逆之即愈。逆,即正治也。病之甚者,奇之不去則偶之,偶不去則反佐以取之。其病既甚,從之始愈。從,則反治也。此微者從之,甚者逆之之說也。如重陽必陰,治當以寒。重陰必陽,治當以熱。外雖若逆,而中則順。逆之,正所以為順也。寒極生熱,而再治以熱。熱極生寒,而再治以寒。則外雖若順,而中則逆。順之,則未有不逆者。故曰:逆正,順也,若順逆也。是即可見,逆為正治,而順為反治也。凡此諸法,《內經》且屢言之。如:有邪者,漬形以為汗。其在皮者,汗而發之。邪之新客,逢而瀉之。此外治也。其高者,因而越之。其下者,引而竭之。中滿者,瀉之於內。此內治也。發腠理,致津液,通氣,開鬼門,潔淨府,與夫身汗得後利則實者活,此內外交治者也。是皆為正治、逆治之法。其曰治熱以寒,溫而行之。治寒以熱,涼而行之。治溫以清,冷而行之。治清以溫,熱而行之。是亦反治、從治之法。惟病可正治者,真形易見,人所共曉。病須反治者,假象難明,人都莫辨。則於寒熱虛實之真假兩途,知之為尤要矣。先以寒熱言之,真寒則其脈沉或微弱而遲,所見之病無非寒象。真熱則其脈浮或滑大而數,所見之病無非熱象。此為真病,逆而治之,固無可疑。獨至陽證似陰,火極似水,乃熱極反兼寒化,而脈亦沉伏者,則真熱假寒,即陽盛格陰也。陰證似陽,水極似火,乃寒極反兼熱化,而脈且浮散者,則真寒假熱,即陰盛格陽也。此寒熱之真假,宜於反治者也。再以虛實言之,則至虛有盛候,反瀉則殆。如除脹滿之當用人參者是。大實有羸狀,誤補益困。如止瀉利之宜用大黃者是。此虛實之真假,宜於反治者也。故經又曰:伏其所主,而先其所因。先其所因者,求病之由。伏其所主者,知病之本也。《素問》所垂治法多矣,人皆謂是無方之書,我知其為有方之始。惟自「天元紀」以下七篇,後人以其皆論運氣,遂若與治法無關,棄置焉而弗道。豈知治病之法盡在此七篇中。而「至真要大論」尤有大關乎治要者乎。由是以求仲景所以撰用《素問》者,於桂、麻、膏、黃之治有內外,於陷胸、承氣之治有微甚,於瀉心之用芩、連而佐以乾薑,白通之用薑、附而佐以膽汁者有反正。於烏梅丸、復脈湯之寒熱並用,諸加參、草方之虛實兼到者有逆從。仲景之聖,亦惟取法於《內經》而已。則苟欲治病,《內經》固不可不讀。而苟得其解,則《內經》正不難讀也。岐伯曰:知其要者,一言而終。不知其要,流散無窮。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答坤吾問傷寒傳經為熱、直中為寒

坤吾比部來遊吾門,而秋曹政繁,未暇旁及。余亦慮無以為坤吾益也。日者以人稱傷寒之病在三陽為傳經,在三陰為直中,傳經為熱,直中為寒,則是三陽皆熱證,三陰皆寒證矣。貽誤來學,豈細故哉。原以一言為請。余乃為之說。曰:凡病自太陽來者,即至三陰皆為傳。凡初起即見其經證,不始太陽者,雖在三陽,亦為中。考之於經,無不可曉。後之模糊影響,皆坐不熟經文故耳。《素問·熱病論》:傷寒一日,太陽受之,至六日,厥陰受之,熟玩「受之」兩字,知是病及其經,不是其經自病。凡所謂逆經傳、循經傳、越經傳、亦有首尾傳者,皆傳經也。《靈樞·病形篇》:邪之中人也,無有常中。陰則溜於腑中,陽則溜於經」,所以經又云:或中於陽,或中於陰。而尚不知三陽之亦得雲中乎?況經又分言之而曰:中於項則下太陽,中於面則下陽明,中於頰則下少陽,其中於膺背兩脅亦下其經。中於陰者,常從臂䟰始。蓋以太陽行身之背,陽明行身之前,少陽行身之側,而太陰則主四肢,少、厥又從太陰而入故也。是以《傷寒論》太陽之頭項強痛、項背強𠘧𠘧,為中項、中背之別。陽明之舌乾鼻燥,胸中有熱,為中面、中膺之殊。少陽之兩耳無聞、脅下硬滿,為中頰、中脅之異。太陰之四肢煩疼,手足自溫,少陰之手足寒,厥陰之諸四逆厥者,為中臂、中䟰之分。中,即傷也。太陽傷風何以亦名中風?豈不亦為直中,乃以邪入三陰,遂若定為寒證。如朱肱《活人書》云云者,是未明乎三陰三陽乃經也,非證也。證則三陽亦有寒證,三陰僅多熱證也。不然,而《傷寒論》於太陰亦有大黃證,於少、厥亦有白虎、承氣證者,果胡為者耶?且於太陽即用真武湯,於陽明有用四逆湯者,又胡為者耶?明乎六經之皆有傳經,皆有直中,則為熱為寒豈可論經而不論證哉。然此尚不過人云亦云已爾。余則以為,六經之傳變,本是六經之氣化,本不是手足之六經。如太陽,陽也,而太陽之氣化為寒水,則太陽本不是熱。少陰,陰也,而少陰之氣化為君火,則少陰本不是寒。自氣化之說亡,而傳足傳手之論起,六經傳變,寒熱遂淆。今日之六經,全非先民之六經矣。吾子此問,吾道之幸也。

《靈樞》云:邪雖入於陰經,而臟氣猶實。實而不能客,則還入於腑。此即中陰溜腑之義也。此義亦久亡矣。

再與云依論中陰溜腑

前以傳經、直中,與坤吾言之既詳。而中陰溜腑之義,尚未有所闡發。今再與吾子剖之。人之但知中陰者,既若三陰證皆當溫。人之不知溜腑者,又若三陰證皆可下。則以彼於臟腑之腑,表裡之裡,皆異於古所云,亦不同於吾所聞耳。趙養葵《醫貫》言:傷寒邪熱入於胃腑,若以六味地黃丸大劑與之,何至傳入少陰為燥實堅之證。六味丸之謬,人所共知。且反說成中腑而溜於陰,顯背岐伯之訓,而於仲景所謂陽明居中土也,萬物所歸,無所復傳者,亦全無理會。夫豈能知病苟入胃,得為下證,即無死證。而自陰溜腑之更為可貴也哉。若傅青主書,亦以胃實一證屬之三陰,必非出自徵君之手,而為晉人鈔本沿趙之訛,妄加以亂真,未可知也。其有不知腑獨言胃,里獨言腑,而反說成三陰為里,里始當下者,成無己也。成云:三陽受邪,為病在表,法當汗;三陰受邪,為病在裡,法當下。則竟以里屬三陰,而惟三陰為可下矣。又有不解《內經》未滿三日可汗、滿三日可泄之義,本只三日,並非六日。而反說成三日為陽、三日為陰者,劉河間也。劉云:傷寒熱病,前三日太陽、陽明、少陽受之,熱壯於表,汗之愈;後三日太陰、少陰、厥陰受之,熱傳於裡,下之愈。則以三日為六日,而滿三日即為三陰矣。於是馬宗素遂有三陰證者,其熱在臟,臟為里,里為陰,陰當下之說。並有喻嘉言病至三陰,則舍大門近寢室,便當大開後門,使從大便出之說。此皆不問溜腑與否,直若傷寒熱病惟三陰有下證,且非三陰無下法者。夫仲景下法皆為腑證,皆謂為里,蓋與表對舉則曰里,與汗對舉則為下。下法固獨為陽明熱病設也。洵如諸家之說,何又與彼所謂三陰皆寒、三陰皆當溫者,不自顧其矛盾耶?此無他,一誤於臟腑之不分,再誤於表裡之無別。先以臟腑言之,《內經》於六腑亦稱臟,如十二臟相使,十一臟皆取決於膽。又曰:三陽經絡受病,未入於臟,可汗,又曰:治之各通其臟脈者。其言臟也,蓋言腑也。此則臟腑之腑也。膀胱為太陽腑,胃為陽明腑,膽、三焦為少陽腑。凡本經之表以本經之裡為腑,此則經腑之腑,而非臟腑之腑也。《內經》之於胃,又但稱腑。其曰:邪雖入於陰經,臟氣猶實,邪不能客,還之於腑。腑者,胃也。王安道:熱鬱不得外泄,遂還里而成可攻之證,里亦腑也,即胃也。此則中陰溜腑,而為胃腑之腑也。若夫表裡之裡,則更處處不同。其腑為表、臟為里者,言五臟六腑相表裡也。三陽為表、三陰為里者,言手足十二經相表裡也。就陽明指太陽為表,就太陽指陽明為里者,言太陽、陽明兩經相表裡也,太陽以陽明為里。而陽明之經又以陽明腑為里者,言陽明一經之經腑相表裡也。其不同處,皆跟各處上文而來。「腑」字之不辨,遂並「里」字而亦昧之於斯。二者既明,下法自然不誤。仲景所謂堅滿燥實,於陽明三言急下者,為太陽徑入陽明腑之證。所謂諸四逆厥不可下之者,為三陰未入陽明腑之證。所謂厥應下之,且於少陰亦三言急下者,為少陰已入陽明腑之證。蓋以六經固皆稱腑,三陽各自有腑,而胃為六腑總司,又獨得以腑稱也。是知岐伯之言中陰則溜於腑者,即此獨得稱腑之腑,即此獨有下法之腑。正可由此以明中陰而不溜於腑者,則為臟寒。而必用溫法之陰,非即臟實而可用下法之陰。奈何諸大家皆不解腑之為胃,直將三陰可溫之裡視同陽明可下之裡,不待三陰之溜腑,輒謂三陰之可下哉。惟解得三陰非當下之裡,解得胃腑為里之當下。則下也、腑也、里也,皆於是乎可明。而所恃者,則惟《靈樞》「中陰溜腑」一語。初不料凡屬大家,竟無能道此四字者。而僅有一慈溪柯氏,獨於論翼中引此一段經文也。煩吾子以余言告坤吾,庶後有疑及下證何以屬三陰,三陰何以有下證者,得余言而知臟腑表裡之必先分曉也。至別有自號大家,而云:縱有下證,切不可用下法,獨言之於陽明腑證者,則非余所知矣。

陰陽偏勝治法不同示云依

人身之陰陽,得其平則不病,偏勝則病。故有陰虛之病,其甚者火且旺。有陽虛之病,其甚者水且泛。有陰盛之病,其甚者且格陽。有陽盛之病,其甚者且格陰。人之言曰:陰虛者補陰而陰不虛,陽虛者補陽而陽不虛,陰盛者補陽而陰不盛,陽盛者補陰而陽不盛。陰陽有對待之觀,治陰陽者自當作平列之勢。余則以為,陰虛而致火旺,陽虛而致水泛,自應平列其治。獨至陰盛陽盛兩證,則其勢有不能平列者。蓋陰盛之病,陰不自為病也。凡陰所見病之處,必其陽所不到之處。故陰盛無消陰之法,而但有補陽以破陰之法,補其陽始足以敵其陰也。若於陽盛之病,則有不能補陰以敵陽者矣。蓋陽而傷陰,必先令陽退而陰乃保。凡在補陰之藥,無不膩滯而滿中,滋陰則不足,助陽則有餘。故陽盛無補陰之法,而但有伐陽以保陰之法。伐其陽,始足以存其陰也。於何徵之?徵之於仲景方而已。仲景之治陰盛也,有真武、四逆之薑、附焉。仲景之治陽盛也,有白虎、承氣之膏、黃焉。試觀一百十三方,何絕無養陰以退陽者?乃即以仲景之不養陰以退陽,而別制仲景法外之劑,豈知仲景於少、厥之陽盛尚有承氣、白虎之法,而況其為陽明之陽盛乎?推原其故,則以世之目為陽盛者,乃陰盛而格陽。看似陽盛,實是陰盛。又其所謂補陰而陽不盛者,乃陰虛而陽亢。看似陽盛,實是陰虛。至以陰盛陰虛兩證皆目之為陽盛,而遇真是陽盛之病,遂皆作陰盛陰虛觀,且置陰盛不言,而但作陰虛觀矣。故欲明陽盛之治,必先將陰虛陽亢、陰盛格陽之近似乎陽盛者別而出之,然後陽盛之真面目乃見。見得陽盛之真面目,而尚疑陽盛之亦可補陰養陰、之亦可退陽者,未之有也。陰陽偏勝,其治法之不同,有如此者。

再以陰虛陽亢、陰盛格陽兩證觀之,而歧之中又有歧焉。陽之亢、陽之格,從其外而觀之,不知者方以為皆是陽病,其知者亦僅謂皆是陰病。然其病也,一由陰虛而來,一由陰盛而來。陰雖同,而陰之虛盛則相反。故凡陰盛格陽之病,仍作陰虛陽亢治之,不補陽而反補陰,鮮不殆者。若更以陰虛作陽盛,更以陰盛作陽盛,尚足與論陰陽哉?況復指陰作血,不識陰陽皆以氣言,所以補陰之藥大半皆補血之藥,因更以補血之藥認作可以退陽之藥。口中言陰,意中實是血也。醫者言血病者,實是氣也。如之何?如之何?至於何等藥是養陰,何等藥可以退陽,何等病可講養陰,何等病必先退陽者,則惟問諸仲景可耳。

實火虛火陰火總論示云依

傷寒病中陽明實熱,張介賓所謂果有火證、火脈者也。人於此證獨名之為實火。人於此證而外,凡有火證則皆名為虛火。余則以為,陽明之熱固是實火,而論火之實,則雜證中自有實火之病,正當除此陽明熱。而分火之虛實,甚非可以雜證之火概目之為虛火也。病機十九條凡明言屬火者五,而其言屬於熱者亦火也,即其言屬肝與心者亦火也。凡此皆雜證,皆為實火。治此火者,仍當取用芩、連、梔、柏、膏、黃、犀、羚、龍膽之屬。自夫人概作虛火論,而雜證中實火治法遂因之而廢矣。除此實火之外,則有虛火,如經云:一水不勝二火。二火者,君相之火也。一水不勝五火。五火者,五志之火也。即經所云:少水不能滅盛火,而陽獨治。陽獨治者,不能生養之火。此火即由陰虛而來者也。凡此則非實火,而為虛火。治此火者,方可用二冬、二地、二胡及元參、石斛、蓯蓉、龜板、鱉甲之屬。自夫人以此等藥入之陽明熱證中,而於陽明實火治法亦因之而廢矣。傷寒有實火,絕無虛火;雜證有虛火,亦有實火。人惟不知傷寒無虛火,又不知雜證之有實火,而治之皆失其道耳。火者何?人之元氣也,即少火之氣也。無病則少火之能升能降者,化為津液。病則氣鬱而升降失其常,非惟不化津液,而且劫奪其津液,則少火變為壯火,壯火即為實火矣。久之而實火之不去者,又變為虛火矣。此則實火虛火之所由來也。若夫虛火實火之外,別有一種陰火者,則不予人以易見,故即為人所罕言。此為龍雷之火,不燔草木,得雨而熾,即陰盛格陽之火,亦即陰極似陽之火。經曰:重陰必陽。火之最大者也。陰火之為物也,見於木華「海賦」所謂:陽冰不冶,陰火潛然者。今人言海中遇陰晦,波如燃火,以物擊之,迸散如星,當即是此火。而如洱海水面,火高十餘丈。吳楊隆演時濬東塘楊林江水中出火,可以燃物。此皆以水生火,並足為陰火之證。而於大兵之後,野有青燐,其為陰火也。不更為身經燹火者曾經目擊者乎?此則既非實火,又非虛火,而獨為陰盛之火。其於病也,雖見種種火象,如面赤戴陽、除中能食、手足躁擾、欲入泥水中坐,而用藥則惟大辛大熱之劑,一劑可以回陽。自夫人仍作虛火治,或反作實火治,而雜證中之陰火獨宜從辛熱法者,又因之而廢矣。所以然者,一誤於實火之始輒作虛火治,而曰滋陰降火。再誤於虛火之末忽作陰火治,而曰引火歸元。終誤於陰火之潛然者,又不知有北方元武坐鎮水邪,迎陽破陰,導龍歸海之法。三者之火,直無一而可矣。洞若觀火,誰則能之?

陽為陰遏陰虛陽亢兩病合論示子範

余既成實火虛火陰火總論,女夫沈子子範讀而問曰:昔之善用升、柴以散火者,莫如東垣。善用知、柏以降火者,莫如丹溪。而人皆非之。其非之者是歟?抑非之者之亦非歟?沈子固心識是非者,而必欲得餘一言以定是非。則余正有不得不言者矣。東垣之用升、柴及羌、獨輩也,所以治陽為陰遏之一病也。或寒濕久淹,陽氣下陷入陰;或過食生冷,抑遏陽氣於脾土中。陽不得舒,則治宜升陽。東垣之意誠是也。而汪訒庵於升陽散火湯,存其肌熱表熱,骨髓中熱,熱如火燎,捫之烙手,多因血虛得之之柄,此則宜降之火,豈是宜升之火?於是而東垣之升、柴非矣。丹溪之用知、柏及龜版等也,所以治陰虛陽亢之一病也。或以陰易虧難成,故陽常有餘,陰常不足;或以陰虛生內熱,故坎中真陽飛越於上。陰之既虛,則治宜補陰。丹溪之意誠是也。而戴九靈為丹溪立傳,謂其有雷非伏、龍非蟄、海不附於地則動之說。此則陰盛之火,豈是陰虛之火?於是而丹溪之知、柏非矣。血虛生熱,原非東垣升陽之治,而後人乃以東垣之升、柴治血虛,則是後人之非,非東垣之非也。人以訒庵方柄,疑必是東垣手訂之書,則直非東垣而已。陰盛格陽,原非丹溪補陰之治。而後人乃以丹溪之知、柏治陰盛,則是後人之非,非丹溪之非也。人以九靈立傳,疑必是丹溪心得之語,則直非丹溪而已。夫陽為陰遏之病,只見有陰,不見有陽者也。東垣而後無能道之者矣。而動稱滋陰降火者,反於此竟用陰藥,非東垣所及料也。陰虛陽亢之病,只見有陽,不見有陰者也。丹溪而後人盡能言之矣。而忽稱引火歸元者,偏於此欲用陽藥,非丹溪所及料也。陰陽兩端,混淆無別,如此病人不能自言也。不能自言而尚可安於不知乎。若以火勢燎原,捫之烙手之說,移作丹溪滋陰降火之治,則正相合。若以龍雷升騰、陰霾四合之說,認作丹溪滋陰降火之治,則正相反。此所以陰陽虛實四字,必當知有四證,而可獨剩陰虛一證乎哉?東垣之《十書》,王宇泰、吳勉學多取他人書雜於其內,本不是東垣原本。丹溪之《心法》,楊楚玉、王季桓多取他人方附於其間,亦未必盡丹溪原本也。東垣為易水高弟,丹溪得太無真傳,自應各有至理。今所傳李、朱諸書,其是耶?其非耶?余不得而知之矣。

人於時邪病,不分傷寒、溫熱、瘟疫。於雜證,不辨虛火、實火、陰火。故時邪無治法,雜證亦無治法。以所傳古人醫書半為後人妄增妄改,末由取法耳。紀文達公嘗謂,庸妄書賈取盈卷帙,往往假託有醫名者之言,流傳於後,最足誤世。即如東垣、丹溪之書,其可疑者正多。得此洗刷,庶見廬山真面,俾讀李、朱書者,亦知所抉擇焉。

彥模謹識

卷十六·文十六

下工語屑

醫之為道,莫要於不使病大。不使病大,莫要於先分虛實。虛實之不分,則一錯到底。

凡為醫者,必先論其見地之明昧,然後可論其手法之高下。果能於病有見到處,則動手自有準對。即使當時尚未極高明,他日必為良醫。

臨病人於俄頃便處湯劑,何敏捷乃爾。要惟有定識於平時,乃克有定力於片刻。

醫是講學,不是市道。故商賈貿遷之術,無一書之傳。而醫家言則汗牛充棟。

諺云:十個醫,十個法。此言不然。病者只有一個病,自當只有一個法。

案者,斷也。必能斷,乃可云案。方者,法也。必有法,乃可云方。若非步武前賢,安得有此學術。

書本不載接方,以接方之無定也。然醫則全在接方,上見本領。

學醫從《傷寒論》入手,始而難,既而易。從後世分類書入手,初若甚易,繼則大難矣。

六經之病以證分。於讀書時先明何經作何證,則於臨證時方知何證為何經。病者不告以我病在何經也,故必先讀書,而後臨證,乃能明體達用。

六經要分看,又要合看。總以胸中先有六經之病,然後手下乃有六經之治。

病有必待問而知之者,安得以不問為高?即如脈以合病,而病者之於醫但令切脈,夫寒熱表裡此可以脈得之。然一脈關數證,得此脈矣,所病之證仍不能以脈知也。故醫者不可以不問,病者不可以不說。

病有本不是一劑藥可愈者,用藥亦不必重;病有必賴一劑藥建功者,用藥則不可輕。輕則藥不及病,而反滋惑。

石膏不可鍛,鍛則如石灰不可用矣。非生者重,鍛者輕也。

大黃生者走後陰,熟者但走前陰。亦非生者重而熟者輕也。

承氣法加芒硝以助之,是欲其舉重若輕。

重病以領出死關、引入生路為事。病在關內,朝夕可以有變;出得此關,病雖未愈無死機矣。豈以復舊為愈哉?

《內經》無論真不真,總是秦漢間書。得其片語,即是治法。《傷寒論》無問全不全,苟能用其法以治今人病,即此亦已足矣。後學能識病,全賴此數書。彼以此委諸偽書之列者,自矜博雅,不自知其與病人為仇也。

《傷寒論》注,以成無己為最先。《金匱》注,以趙以德為最先。趙氏名良仁,元末長洲人,從丹溪學,淵源有自。皆必讀之書。

注《傷寒論》者,明時已有五十餘家,今則百餘家矣。其篇次各不同。欲得《傷寒論》原次,必要讀《千金翼》。

張、劉、李、朱,金元四大家也。張謂戴人。自李士材以張為仲景,而仲景於是卑矣。

運氣之學,壞於馬元素之徒。至以某年生人、於某日得某病、當用某藥為言。丹溪所以訶之。再有程德齋者,作《傷寒鈐法》,以得病日之干支用藥。自有此等人,而明其大義者轉不肯以此為言,此學由是失墜。

陰陽五行,俱主歲運言之。凡在氣交之病,即不能無干涉。角、徵、宮、商、羽,五太為陽,五少為陰。十干,甲、丙、戊、庚、壬為陽年,乙、丁、己、辛、癸為陰年,非泛言陰陽也。甲己合而化土,乙庚合而化金,丙辛合而化水,丁壬合而化木,戊癸合而化火,非泛言五行也。不此之務,則六元之病本,凡自寒水以至風木者,即無自而明。

古人言陽氣為陽,而於陽邪亦曰陽。言陰氣為陰,而於陰邪亦曰陰。讀書時安得不於上下文求之。

周慎齋曰:陽氣足,則陰氣皆化為血;陽氣不及,則陰氣即化為火。味其言,可以明火之所由來。余謂:陰氣足,則陽氣皆化為液。陰氣太過,則陽氣即化為水。亦可識水之所由來。

陰陽離決謂之脫,而陰盛者陽亦脫,非必陽虛而脫也。陽盛者陰亦脫,不是陰虛而脫也。治陰治陽,此際大有出入。

桂枝證之脈,有陽浮而陰弱者。陽謂寸脈,陰謂尺脈也。言病在上不在下也。不可以陰弱指為陰虛。

凡宜升之陽與宜補之陽異。凡宜補之陰與宜滋之陰異。故岐伯曰:謹熟陰陽,無與眾謀。可知當日眾口之陰陽,已非岐伯所見之陰陽矣。凡寒熱表裡虛實皆然。

內經曰:言熱未已,寒病復始句下,有言寒未已,熱病復起之意在,不獨說一面也。喜熱惡涼者,不得援為口實。

仲景於熱之在表曰「翕翕發熱」,於熱之在裡曰「蒸蒸發熱」。翕翕、蒸蒸,為表熱、裡熱之分,即宜汗、宜清之別。

白虎湯解陽明內蒸之熱,不是解陽明外見之熱。故表熱雖甚而未成裡熱者,便不是石膏證。

太陽病誤下,成熱實結胸。太陰病誤下,成寒實結胸。蓋誤下則邪內陷,陷則成實。但云誤下足以致虛者,正不盡然。

仲景法主於存津液,夫人而知之矣。然其所以存津液者,汗、吐、下、和、寒、溫之六法皆是也。六法中尤以急下存陰為刻不容緩。其用滋陰之劑,以為可存津液者,適與六法俱反,故百病無一治。

陽明主津液所生病。病至陽明,未有不傷津液者。汗多亡陽,下多亡陰,皆謂亡津液。而欲保津液,仍在汗下之得其當。

病之自汗出者,是為有汗之病,仍須解肌得汗,方為去病之汗。且必得其去病之汗,其汗乃止。

汗為人身之寶,夏日一閉汗即病。故經曰:暑當與汗皆出,勿止。凡中暑者無傳變,不愈即死。霍亂亦然。

病之用柴胡而汗出者,上焦得通,津液得下,胃氣因和,故汗自作耳。非柴胡發其汗也,升、葛亦然,即荊、防亦然。

未經汗下而燥者,為陽盛致燥之陽明,以撤熱為治。已經汗下而燥者,為奪血致燥之陽明,以滋陰為治。凡陽明病中滋陰藥之先後宜否,以此為準。

未汗而惡寒者,邪盛而表實也。已汗而惡寒者,邪退而表虛也。汗出之後,大邪既散,不當復有惡寒矣。汗後惡寒,謂非陽虛而何?參、附之用,即在其時。

陽虛則自汗,陰虛則盜汗。然當陽明實熱時,正有自汗盜汗者。去其蒸熱則汗止。

正虛邪實,邪與正爭,則發戰汗出而解。正不虛邪不甚,邪不與正爭,則不戰汗出而解。邪正俱衰,陰陽自和,則不戰不汗出而解。汗之有戰有不戰者以此。

服桂枝湯,必當先煩乃汗出而解。服柴胡湯,必蒸蒸而振,卻發熱汗出而解。此煩此振,亦戰汗也。

陽明病,奄然發狂,濈濈然汗出而解,亦是戰汗。戰而汗出病必解,戰而不汗病即加。

數脈有二,非熱盛即虛極。遲脈亦有二,寒者固遲,而陽之郁者亦遲,非真遲也。氣之不利,似乎遲耳。

舌為心之外候,其色當赤。而有時白如積粉者,白為肺金之色,反加心火之上,是為侮其所勝,當知有火為金鬱者。概以苔白為寒,一遇火鬱之病,何以為辨?

虛寒之寒,亦非概言冷也。如曰家寒,曰寒素,又如膽寒,如寒心者,豈盡冷之謂乎?病有因虛而寒者,故亦因熱而實。

藥之能起死回生者,惟有石膏、大黃、附子、人參。有此四藥之病一劑可以回春。舍此之外則不能。

病有初、中、末三傳之分。同一證也,見諸末傳則危,見諸初傳則微。非可以初傳所見者,便指為末傳之危證。

醫家言病每日邪在何經,病家一聞邪字,則便以為祟也,乃舍醫而就覡,有時而祟果憑之。「晦淫惑疾」,此之謂歟?

病之內陷,謂邪陷於內。藥不能從外達,其病深矣。非謂內陷為虛。

外感內傷,莫不以內傷為不足矣。然勞倦傷有不足者,若飲食傷則有餘者多。所以云內傷者,明其不因於外感耳,非以外感為實,內傷為虛也。

世間郁病最多,達、發、奪、泄、折,皆治郁法也。故凡郁無虛證。

張戴人曰:郁之未成,其初甚微,可呼吸按導而去之。若強補而留之,留而不去,遂成五積。此謂病成即難去。

戴人又曰:養生之與去病,本自不同。今人慾以補劑去病,宜乎不效。

《難經》:手三陽之脈受風寒,伏留而不去,名厥頭痛。非厥陰頭痛之謂,病不定在一陰也。

真頭痛,手足青至節。古人「青」、「清」通用,謂手足清冷也。真心痛,手足青至節,亦謂手足冷。

頭汗出,乃陽郁於表,非陽虛於上也。飲酒而頭汗出者,多由血鬱。頭汗出而額上偏多者,心血之郁也。皆屬血熱。

青腿牙疳,牙齦腫腐,齒不痛自落,兩腿枯瘦青紫,皮脫片片如飛。日服白馬乳,一月效。此與喉痹皆屬火燥。

茯苓一味,為治痰主藥。痰之本,水也。茯苓可以行水。痰之動,濕也。茯苓又可行濕。

附子為北方元武,坐鎮水邪,力能行水。內有久寒者,必用附子。此所謂寒,蓋謂水也。故小青龍治陽水,真武治陰水。

目風眼寒,見於《內經》。有迎風而下淚者,責其有火。即心熱則汗、腎熱則溲之理。蓋風中於目,皮毛斂閉,郁其經,陽遂生裡熱。久之則陽並於上,安得不熱蒸淚出乎?怕日羞明,拳毛倒睫,亦皆火鬱。獨用風藥不兼清火,則風益不去。

世俗所謂傷風者,不發熱,但有咳嗽,清涕,鼻塞聲重,而已非《傷寒論》之中風也。不發熱,故無傳變。

《傷寒論》之往來寒熱,與瘧相似而不同瘧。當病來之前、汗出之後,動作飲啖如平人。有寒熱之往來者不能也。

《周禮》:秋時有瘧寒疾。賈疏:惟火沴金。此語即是治法。

太陰為三陰。其作三陰瘧者,太陰病也。當宗補中益氣法圖治。丹溪以發於寅、申、巳、亥日者為厥陰瘧,發於子、午、卯、酉日者為少陰瘧,發於辰、戌、醜、未日者為太陰瘧。恐不盡然。

有病瘧而一日重一日輕者。余謂輕日是重病內伏也,重日是輕病外達也。必至兩日並重,乃得逐日遞輕。

同一嘔也,發熱仍惡寒而嘔者屬太陽,寒熱往來而嘔者屬少陽,不惡寒但惡熱而嘔者屬陽明,當分三陽而治之。其無寒不熱之嘔,則專取諸中焦。

渴甚而嘔者,必以飲水多之故。嘔甚而渴者,必以津液傷之故。先渴後嘔,先嘔後渴,病異而治不同。

同一煩躁也,太陽之煩躁用青龍,陽明之煩躁用白虎,少陰之煩躁用真武,故所貴乎分經者。知其異,尤在知其同也。

《傷寒論》背微惡寒,一用石膏,一用附子,以口燥渴、口中和為辨。故病相同者,必求其同中之異。

《內經》言「解㑊」者五。解,音懈。㑊,音亦。皆倦怠病也。江應宿以此為即俗名發痧之證,故杭堇浦宗伯力辨之。余疑《金匱》所載百合病,庶幾近似。

杭氏又言:《內經·風論》「怢慓」二字,全元起本作「失味」。皇甫謐《甲乙經》亦作「解㑊」。余疑經言「食㑊」,亦為能食反倦之義。若史載之所言「肺葉焦熱」謂之「食掛」者。以此得名,則經無此語。豈史所見者別有古本歟?若《史記正義》所引「支蘭藏」,亦無他據。

水濕之病,多見於太陰脾,水流濕也。火燥之病,多見於陽明胃,火就燥也。故曰:萬病能將火濕分,劈開軒岐無縫鎖。

麻之證,臂不能舉,亦有因於濕者,與木不同。血虛則木,必多火。氣虛則麻,必多濕。不獨為治風先治血一證。

脅痛、胃脘痛、吞酸吐酸,及作疝瘕者,皆肝病也。亦有因於燥者。人每用香燥藥,初服小效,久則致虛,以其耗竭肝陰也。魏玉橫作一貫煎,治得其要。方見《冷廬雜識》。

類乎中風者,有痰中,有食中。痰聚於胃則食亦滯,甚則喉閉,亦因痰塞為多。此皆宜於吐法。

食填太陰,名曰食厥。下部有脈,上部無脈,不吐即死。腸腹絞痛者,尤不可不下。此趙養葵之言也。趙固以六味丸通治百病者,尚作此說,益可見治之不獨尚補矣。

《內經》勞風一證,張介賓謂但以外感之法治之,自無不愈。見於咳嗽條下。以景岳之喜補者而作是語,則喻嘉言之以勞風為夾陰,不必再辨。

泄瀉有開手即宜溫中者,與痢不同。

膀胱不利為癃。經曰:有癃者,一日數十溲。此與滯下證數登圊而不能便,其理一也。故皆無止澀之理。淋濁亦然。

《傷寒論》清穀之「清」與清便之「清」,皆作「圊」字解。《說文》:廁,清也。大徐曰:廁,古謂之清,言汙穢當清除也。則「清」字仍如字讀。

有因小便不利而用升提者,以為若酒注然,上竅開則下竅自通耳。今有以此法用之於大便閉結者,抑何可笑。

《傷寒論》用白散法,不利進熱粥一杯,利不止進冷粥一杯,此指巴豆溫下言也。今則移此言於大黃方矣。試思果以大黃寒下之誤而至利不止,尚可食冷粥乎?

昔人所謂破氣藥者,謂導其氣之滯也。所謂破血藥者,謂解其血之結也。氣血一結滯,百病叢生。故必破之,使複流通之常。豈謂一用此藥即盡其人之氣血而破之乎?

苦寒伐胃之說,為久服苦寒必傷胃陽者言也。若胸膈熱阻恐傷胃陰,則苦寒即為保胃要藥。

甘有淡義,非徒以甜為甘也。《禮記》:甘受和。若甜則不受和矣。《書·稼穡》作甘亦言淡。故石膏之甘不同於麥、地。

東坡云:我有病狀,必盡情告醫,使其胸中瞭然,則疑似不能以惑。我求愈病耳,豈以困醫為事哉。

嘗見一書云:我最不喜用熱藥。夫治熱自當用寒,治寒自當用熱。用熱用寒,自有病在,豈有視乎醫家之愛憎者?乃至補瀉溫涼,病家亦有愛憎,皆所不可。

春溫夏熱,豈獨藥之異於治寒哉。每見人家於溫熱病,亦用重裀覆帳病者,則悶極不可耐,此大忌也。余每勘定是溫熱,必先令撤其帷幔。

病以汗解,藥到自然得之。即冬月正傷寒亦然。乃以春夏之病,亦欲以溫覆取汗,則大不可。

病即有宜用寒涼藥者,仍禁恣食生冷。而如梨汁、藕汁、西瓜汁,又為溫熱病所或需。其於甘蔗、荸薺輩,即有可商。

俗云老年人知節氣,謂其逢節每發病也。此實以每交大節,皆為寒熱燥濕交替之時。此時投藥,即當因所見之何病順以去之。若一進補劑則適留其所病,病轉因此而甚,故惟有逢節發病,必非議補之時。

老年人於供膳宜食專味,雜則不受其益。

經云:聖人避風如避矢石。少壯時不覺也,年老而後信之。若外無感受,內無停滯,年雖高病必少。

按摩一科不講久矣,而病有宜之者。下至刮痧,亦簡便法。病在皮裡膜外,藥力所難及者宜之。景岳書有刮痧新按。

小而至於以草取嚏,似不足道矣。然此法出自《內經》。

薑、棗具安內攘外之功,故桂枝湯重之。即單用二物,亦為正治。醫以其不取諸藥肆,故另書以圖便,而人遂僅目為加頭藥,則非也。

《傷寒論》風池、風府皆有刺法,否則以三指密排在腦後,入髮際,橫擦之至兩耳旁,令皮膚微熱,亦足去風。

喉閉無門,下藥以一手橫撮其頸皮,一手灌藥,即能滲入。蓋頸皮從橫里緊,喉皮即從豎里寬。此法余有所授,曾一再試之。信例以腦後下針。其亦古法之遺歟。

問疾,禮也,而最累病人。甚者不可令至病榻之前。

病加於小愈,故病後之謹慎當十倍於病前。胃納始有展意,切忌多食。經曰:病熱初愈,食肉則復。仲景曰:損谷則愈。

宋時有竇材者,自稱第三扁鵲。贊仲景方用之屢效,又極詆仲景但能愈小病。竇書不足述。余謂此真能識仲景者,可見人苟能用仲景法,定可使病不大也。

余於讀書臨證時,有所得輒記之,累千百條。其已纂入文內者去之,又汰其語意有重複者,錄存什一如上。

述先

昔我宣公嘗集錄古今方,吾家世守厥緒,於讀書有成後皆兼通醫學。高曾以前事不可知,及曾大母韓太君,於余大父少遊贈公年九歲時,傷寒斑不出,太君親檢方書,得藥與證合。詢諸醫,醫窮於術,漫應之。卒以此愈。事見顧南雅通政所為墓誌中。少遊公以理學名世,亦精於醫。嘗客遊河洛,所至以醫學見知於當道鉅公。及道光二年壬午家居,值天行時疫,曾制一方以活人。其證吐瀉腹痛,腳麻轉筋,一瀉之後大肉暴脫,斃者不可勝數。維時我蘇大醫如徐炳南、曹仁伯諸公,僉謂脾主四肢、司肌肉,今病腳麻肉脫,顯然脾病,法當補土。而參、術並投迄無一效。先祖曰:此屬土敗,補土是矣。然土之敗也,木賊之;木之旺也,風動之。《洪範》云:木曰曲直。左氏傳云,風淫末疾。肢麻為末疾之徵,轉筋即曲直之象,本歲木運太過,風氣流行,而後脾土受邪,故欲補土必先平肝,欲平肝必先定風。風定而後以脾藥繼之,庶可及救。若專補土,無近功,非救急法。然定風之藥如鉤藤、天麻輩,亦未必能奏效。乃取《金匱》方中蜘蛛散一法,以蜘蛛、肉桂二物銼為散。蓋謂蜘蛛臨風結網,長於定風,炙焦則微變其寒性而為溫,有開散之力。佐以肉桂,木得桂而枯,使風先息而木自平,然後以本年運氣應用之藥另制湯液。此方一出,投無不利。徐、曹二公奇之,登門索方,畀之而去。由此風行全獲無算。及我先人方山府君,以經學詞章名於時,於大父醫學尤得心傳大旨。不狃於習俗之病名以為治,而於陰陽、寒熱、表裡、虛實、真假辨而得之。於藥則先後緩急以其時施之,故同一刀圭也,而治效獨神。東臨某患時邪厥冷已半日許,惟心口尚溫,灌之以石膏一物,厥回,汗大出,復生。有友唐君春舲,盛夏畏冷,以麻黃三分、附子三分、甘草一分強之服。唐曰:七分藥未必能毒我也。一服解一裘,兩服而重裘皆弛矣。沈鼎甫侍郎之外姑劉病傷寒,熱象上浮,醫進苦寒轉劇。獨府君曰:此面赤戴陽也。投以真武湯,熱退。然後清之,乃愈。余師海門袁雪齋先生,故府君之門弟子也。其兒困於痘,醫方雜進犀黃、紫雪,將殆矣。府君施以肉桂,一指撮得蘇。師乃以桂生名其兒。府君所治類如此,此第就余所記憶者言之。桐城張子畏觀察傳府君,謂府君有經世才,未為世用。儒而醫,亦以學問行之,即為心術救世之一端,洵不誣也。余自中年遘難,先代藏書盡散,獨所藏醫家言有先人手澤者皆攜出。何敢謂能讀父書?而亦不敢薄斯道為技術。誠以一匕之投,動關生命,非他語言文字僅為一己之得失者比也。昔我遠祖士衡,既述祖德,又作述先一賦,余故謹敘如上,以寄鑿楹捧硯之感云爾。

自記治驗兩則

余自幼體弱,長老恆以未必永年為慮。余詩有云「爺惜形尪羸,娘憐骨瘦削」,蓋紀實也。而以不事滋補,故得無恙。即有感受、停滯,總不畏虛留病,亦惟達表、通里,使病速去,以保其虛,而虛亦不為余害。惟自咸豐辛壬間,罹難居鄉,不耐風寒薄中,時有目疾。始也紅腫羞明,繼而迎風下淚,每以金為火沴。至於八月有凶,此身有如臨卦。經云:風入系頭,則為目風眼寒。又云:目得血而能視。始以祛風,繼以養血,迄無成效,而頻發不已。馴至翳障起星,看花霧裡,見異書而眼不明,心竊憂之。最後得樸、硝、桑葉之法,擇光明日如法熏洗,果漸入雲水光中。於是小變其法,自歲首以至年尾,每晨盥漱時,獨用元明粉一物撮於左掌心,用水調化,而以右手指蘸其清者用擦左右眥,不使間斷。兩年後,非特前證絕不復作,並能於燈下觀書,紅紙寫字,如是者蓋有年矣。其故蓋以風之為患,必由於火,無火必不召風。元明粉味鹹微寒,能降火,且能滌穢,眼之所以能清也。此方紀載甚多。而梁茞林《歸田瑣記》以朴硝誤作厚朴,則一潤一燥,大誤病人,不可不正。且元明粉為朴硝之已升清者,用之尤為潔淨。終年無間,則光明日包在其中。亦省切記,此余以元明粉取效之一也。

又其一則。余自庚辰就養入都,大約以余體不耐北地之燥,每旬日不更衣,亦無所苦,此不近於脾約證乎?然以麻仁丸治之,效而不速。經云:燥勝則地干,火勝則地固。今地道不通,如此非獨燥勝,直是火勝矣。非獨干之謂,直是固之謂矣。所以潤藥雖行,其堅如故。且以大腸回薄間阻隔水道,則並徑溲不行,而腹部之脹滿不可耐,甚至不能飲食。此則脾家實,腐穢當去,而不去為害滋大。爰仿硝蜜法,蜜一兩,硝半之。而蜜之甘又不利於脾之實,遂亦獨用元明粉一味,不用大黃,且不用檳、枳,亦得無堅不破,無積不摧。服此越兩時許,宿垢盡化。而下此一日中,必有一餐飯不如常。僅以糜粥養之,至第二餐則飲食倍進,精神頓爽。此即速去病實,不使體虛之要道也。若遷延坐待,真氣一衰,則不可為矣。由是以思經言:水穀入口,則胃實而腸虛;食下,則腸實而胃虛。腸胃互為其虛實,僅當留水穀三斗五升,故平人日再後則不病。蓋以魄門為五臟使,傳導失職則使道閉塞而不通,不通則腸實,腸實則胃不得虛,不虛則不能受食。不益可見人身有以虛為貴者乎?上年火燥司天,病此者多,不獨余也。今年已轉濕寒,此證遂少。而以之治燥,則其足以軟堅者,正不必為司天囿也。余於元明粉兩得其力,是不可以不記。癸未夏日。

再,余於癸亥仲夏在滬上患溫熱,諸惡具備,不省人事者,幾半月餘。子潤庠求治已遍,思惟大承氣一服或有生機,然持而未敢決也。賴吾友胡君渭濱贊成之,始獲愈。而方中有元明粉。上年壬午九月十五日,車行道上忽為邪風中傷,右手食指越日痛作,甚劇臂不得舉。自用喻嘉言祛風至寶膏,減小其制,而方中亦有元明粉。接服四劑,始漸向愈。然且一兩月不能握管。若依陳修園一用黃耆五物,以血脾虛勞之治,治真中風,則病當何如?余於元明粉頗有緣也,不足為外人道也。

自題「張機補傳論」後

醫也者,以仁存心者也。焉有醫而可心乎利者?余讀《後漢書·方術傳》,論漢世之所謂名士者,其風流可知矣。依倚道藝以就其聲價,非所能通物方宏時務也。跡其所謂聲價者,非即仲景之言「孜孜汲汲,惟名利之是務」歟?其為名心也,不即以利動歟?然則人必不求利者,始可以為醫乎?夫人不求利,胡為乎為醫?故醫難得有不求利者。必得不求利之人以為醫,曠世不逢矣。雖然醫於治生之計不能無,醫於鹽利之心不可有。許魯齋有言:學者以治生為急,此其間固自有區別也。賈公彥謂:醫為仁術。余故為範書補仲景傳,復集句為論表其仁,而特重乎「釋利」兩言。

客謂所集《漢書》中語,當注出處,以便省覽。因補綴於此。

「凡言」四句:邳彤傳論

「漢自」句:韓鍾陳列傳論

「太官」句:桓榮傳論

「異端」句:鄭元傳論

「泥滯」二句:左張王列傳論

「取諸」句:樊宏傳論

「以別」句:盧植傳論

「高志」二句:張楷傳論

「言之」四句:陳元傳論

「豈幾」二句:馮異傳論

「夫利」四句:馬援傳論

「誠能」句:鮑永傳論

「使生」二句:杜喬傳論

「不亦」句:鄧禹傳論

「孔子」四句:楊震傳論

「左邱」三句:寒朗傳論

「此蓋」二句:郎豈傳論

「撰著」句:楊李列傳論

「辭甚」二句:崔駰傳論

「原其」句:馬援傳論

「蠲去」句:李法傳論

「亦足」句:張範列傳論

「傳稱」二句:王劉列傳論

「語云」三句:延篤傳論

「信哉」句:章帝八王傳論

《世補齋醫書》自序

《世補齋醫書》,江左下工為醫學辨誤作也。下工之從事刀圭者三十年。於茲矣,知一病有一病當用之藥,即有一病不當用之藥。用所當用,不過不誤而已。若用所不當用,則豈僅誤焉已哉。凡人有病,但能不誤於前,則後此之漸即於危者本皆可以不作。反是則一誤再誤,變幻無極,不旬日間馴至於不可救。而能知病之本,不若是者其誰也?即如風寒溫熱等治,所昭揭於仲景書中者,非皆今病所當用之藥乎?乃一不用當用藥,而身熱不退矣,然猶未至於斑疹也。再不用當用藥,而斑疹不達矣,然猶未至於昏譫也。再不用當用藥,而昏沉,而譫妄,而狂,而厥,無不計日可待,而後此則不可問矣。當夫表熱初起,裡熱漸壯,一路由輕而重,由重而危,藥與病反,病隨藥變者,無他,用所不當用之藥。正如救人之飢,解衣衣之,而飢者不生。救人之寒,推食食之,而寒者仍死。明明有當用藥在,人人可賴以生者,乃必用此不當用之藥,而預決其死。及其既死於不當用之藥,而必仍用此藥以治他人,一若舍此別無可用之藥也者,此固何為者耶?下工治之,於其表熱初萌,有當用藥而斑疹可不作也。於其斑疹已釀,有當用藥而昏譫可不作也。於其神昏譫妄,有當用藥而後此之入陽則狂、入陰則厥者尚可以不作也。此無他,用所當用之藥,亦惟知其飢也而推食食之,知其寒也而解衣衣之,有此病即有此藥,亦非此藥不去此病。既針芥之相投,自毫釐之不爽。其輕者可安常而處順,其重者亦轉危而為安。夫是之謂藥與病投,病與藥值。苟能是,是亦足矣。此外如瘧之寒熱往來,痢之裡急後重,咳逆痰飲之本非怯證而勢必成怯,吐血失精之本非勞病而勢必成勞。又若因壅而喘,一補立危。因滯之脹,非攻必殆。以及婦科胎、產兩門,兒科驚、疳兩證,病病有必當用之藥,即病病有必不當用之藥,略舉數端,以概其餘,無非誤、不誤兩途而已。嗟乎!父母之為子也,子之為父母也,兄若弟之各相為也,夫之為婦,婦之為夫也,床有病人,急而求藥,病家之屬,望於醫者何如,此王權和所以錄對病真方而防世急也夫。

補《後漢書》「張機傳論」書後

自媧皇摶土,氤氳之化啟。神農嘗藥,理瀹之功彰。然五行遞乘,六沴並伏,阿衡之《湯液》失傳,岐伯之問難尚晦,秘典弗闡,師承末由。周秦以來,不絕如線。仲景胚胎玉函,囊括綠帙,以上手之神,為醫中之聖。法乳所溉,瓣香至今,實不廢之江河,代明之日月。顧當漢之世前有倉公,詳甄於遷史。後有元化,並錄於範、陳。而聖如仲景獨從蓋闕者,何哉?龍門好奇,每事誇飾。方技一流,尤矜神異。史家因之,競相附會。咽塞則吐蛇,腳痛則剖蛤。舐藥之犬,戾天而飛。生疽之龍,穿井而報。言之色喜,聞者忘倦。仲景索隱鉤沉,課虛責實,文簡而義奧,旨縟而理稠。不啻金石之陸離,堂室之杳窱,蔚宗丁、宋之禪。去漢已遠,雖無承祚斛米之私,不免孟堅目睫之論。爰有漏略,亦固其所。獨念吾家祭酒駁辨異義,功在群經。受詔掖門,顯於身後。足以比肩高密,抗衡侍中。而《儒林傳》所載寥寥數語,僅免遺佚。仲景利濟生民,師表後學。三百九十有七法,闡軒帝之微。正如九千三百五十文,發倉史之秘。並資津逮獨致淪蕪,掩卷思之,不能無憾。此姚之駰所以補逸李濂《醫史》,亟亟焉有補傳之作也。然濂之為書,但求賅備,靡有訂正,不足示嚮往之,專糾時俗之繆。九芝先生學必稽古,志在活人,痛抱薪救火之非,探先河後海之本,既據《傷寒論》,反復申辨,爰綱羅散佚,條舉件系,為補傳一篇,後附論斷。即集範書斷句,連綴成文,述而不作,博且益精。稚川之論名醫,本於良史。貞白之撰《別錄》,有功本草。方之古人,殆不多讓。由是以思譭譽聽之他人,論撰俟之異日。燼簡猶在,如接先型。碎金可融,不啻完璧。自有此傳,背道者息喙,索途者知歸。昔人謂孟子承三聖功,不在禹下。先生之於醫學,亦曷可少哉!古人往矣,來者代興,其有守真抱朴、鍛歲煉年,抗希於作者之林,貶抑於傖夫之手者,夫亦可不恨矣。

光緒癸未仲夏,同郡許玉瑑謹識

昔者鄧禹有子十三人,令各執一藝,此治家良法也。慈聞之庭訓如此。故諸昆季於儒業外,凡雜家者流,皆以餘力及之。而慈獨學軒岐術,性所近也。舊藏有黃坤載、葉天士諸家書,大略觀之,以為道在是矣。家君曰:不得良師,恐有歧誤。遂命從遊於吾師之門。師不以其愚而棄之,首示以青龍、白虎兩大法,而凡傷寒與溫熱異同之旨,亦因之而有悟。慈始愧向之徒為墨守也。家君適於壬午夏病熱,喜立日中且惡涼飲,脈則皆伏。群醫咸謂為三陰證,慈未之敢信也。質於師,師驚曰:此溫熱之大證,陽極似陰者也。誤用辛熱必殆。乃迭進芩、連、膏、黃輩十餘劑,而熱象大顯。石膏用至斤許,病乃漸退。竊思此疾當畏寒脈伏時,誰則知其為大熱者?若非家君早令習醫,受吾師至教,鮮克濟矣。今吾師《世補齋書》成,讀之而知向所服膺者不得其門,適所以滋害也。書中如六氣之司天,五種之傷寒,三法之溫清,尤發前人所未發,實有益於來學。有志斯道者,先將此數處反復細讀,再觀諸論,庶於陰陽寒熱表裡虛實皆無所淆,方得如桶底脫。否則震於黃、葉之名者,安能悉吾師補救之心也?子輿氏有言:不直則道不見。有以夫!有以夫!書凡十六卷,計垂十二萬言。時家君方以比部郎出守南陽,命慈任剞劂之事,亦亟欲得此書行世,俾讀者於此咸知以仲景為歸也。慈不才,不能於師道有所發明,而重違提命,謹述大旨以附篇末,並敢述所聞於庭訓者,還以質之吾師。

光緒九年癸未季冬之月,受業濮賢慈謹跋